高旭东交换期间成绩优异，可毕业的事还是忙了一段。后来陆运明回来，高旭东又帮着陆运明办完手续，又一阵过去了。陆运明这才匆匆告别往家赶。高旭东则搬到公司附近，不久顺利通过面试。
公司成立年头不长，在金融危机中逆势崛起，扩张为大型企业。是不少毕业生眼中的理想去处，对想历练自己的高旭东更合适不过。彭导人脉广，不仅在杂志开专栏，还在电台做嘉宾。不过彭导的人脉不轻易动用，听说此前有师哥年轻气盛，得罪对方，差点影响彭导的名声。因此彭导帮忙让高旭东十分感激。
他约彭导吃饭答谢。彭导爽快答应，还说自己到时带瓶老酒，显然是担心酒水昂贵。此前匆匆搬家，又准备面试，高旭东这会儿才有功夫拆搬家箱子收拾打扫，又扯了网线查看电子邮件，结果不看不打紧，一看竟七八十封未读，基本只来自两个发件人。一个是云州县种子站，另一个是朱羽。每人三四十封，平分秋色。
他对云州县种子站有印象，之前在陆家收到过对方的邮件，说读过他发表的乡镇企业改制后如何发展的文章，现下镇上的企业改制后遇到问题，想请他指导。说是指导，其实就是挖人，只是对方竟是县种子站，还位于高旭东的家乡临千市，高旭东哭笑不得。当时就回复说自己见解粗糙，有心无力。
眼下新邮件除邀请外，竟还介绍公司情况，甚至当地风土民情，颇有三顾茅庐的味道。高旭东真不知那篇文章什么吸引了对方。这回他挑了三封信一一回复，言辞直白地拒绝。
可朱羽的邮件就没那么容易处理。高旭东还第一次知道原来是“朱羽”不是“诸羽”，因为朱羽声称，她给自己起的名字来源于偶像诸葛亮。
朱羽是想问高旭东的新号码。回国后美国的号码当然弃之不用。但朱羽不直说，每封先寒暄，最后问几句怎么联系不上，是不是换了号码。用朱羽的说法，这是东方的含蓄美。凡跟东方挨边，朱羽都身体力践，说是身上的中国血统，让她感受东方的神秘召唤。朱羽金发碧眼，看不出中国血统，但她那蹩脚普通话和半吊子风水知识，有种矜持又娇嗲的神叨。
跟朱羽的相识也很神。据朱羽说，她来哈佛找朋友，远远见到高旭东在看书，就瞄上了。高旭东不知是什么时候，只知道有天教室里多了个金发美女，众男生心旌摇曳，猜她的身份。老师也问她是谁，她一指高旭东道，他女朋友。高旭东吓一跳，半天才确认朱羽确实指着自己。朱羽没少给高旭东带来麻烦，高旭东几乎迎接过所有男生的白眼，书籍和资料还总不翼而飞。高旭东从这醋味里意识到，朱羽的家境似乎不一般。可他不感兴趣，原本还以为回国就可以摆脱朱羽。
鼠标在退出键晃了晃，高旭东想装没看见。可新邮件叮叮当当接踵而来，质问高旭东为什么看信不回。高旭东才发现邮件有已读提醒，只能照着朱羽留下的号码打过去。电话刚被接起，那边就一串娇骂，骂陆运明没信用，又骂高旭东没良心。
“是我瞎了狗眼。”朱羽用蹩脚普通话骂道。高旭东想纠正，怎么能说自己是“狗眼”呢？但还是忍住，等朱羽骂够才知道，原来陆运明那么快挖到史密斯的黑料，竟是朱羽帮忙，条件就是高旭东的新号。怪不得每次谈史密斯的事，陆运明都吞吞吐吐，想是挖到料后就开始躲朱羽，高旭东这边又一直没看邮箱，才逼得“含蓄”的朱羽开口骂人。
知道这层原委反倒不好敷衍，只能陪朱羽聊天。朱羽兴高采烈，说要来中国看高旭东。高旭东只当大小姐脾气，毕竟隔着太平洋呢。此后朱羽每天都有新信息，今天问高旭东要什么礼物？明天说行李整好了。高旭东也并没放心上。
转眼宴请彭导的日子到了。饭店门口迎上老师，彭导果然拎了老酒。那酒彭导讲过，当年存下两瓶，庆祝孩子上大学用。看来另一瓶留给了自己。这么一想，高旭东心里就暖。
其实他考彭导的研究生时并没把握。毕竟跨校，而且彭导名气大，不少人想进他门下，面试时也不见彭导多满意。原本高旭东做好了调剂的准备，却被录取了。
“我以为当年考不上您的研究生呢。怎么就把我录了？”高旭东问出心中疑惑。
“还记得面试时你说什么吗？”见高旭东发怔，彭导提示道，“为什么要学这个专业。”
这么一说，高旭东想起来了。那时他讲了13岁的事，说班里好友的父亲包了国营棉纺厂的车间，结果大批货卖不动。他听父亲说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极度缺乏日用品，便建议同学父亲找个留学生，把货卖到俄罗斯，没想真成功了。同学父亲夸他有生意头脑。母亲却觉得这是投机，并不赞成这种行为。可母亲去世后，为了给外公外婆攒养老钱，高旭东只能又找生意不好的商人和在俄留学生，从中牵线挣中介费。
但他越想挣钱，越觉得能力不足，便四处看书求教做提升，直到考上工商管理系……
“就因为这个？”高旭东问。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你想求知，我当然要给机会。”
高旭东面露感激，他一向敬重这位导师，便聊起交换期间的心得，还有陆家的经历。高旭东有规划，他想开公司。只是缺乏阅历，便想毕业后先找家大公司历练。这次眼看外商对陆家步步紧逼，他的目标更明确——要开一家不易被打倒的公司。
彭导十分赞赏，又给他推荐书籍资料，两人直聊到打烊。
送完彭导回家，高旭东才回到住处。酒劲上来，脑袋直发晕，开邮箱查收资料，结果又是一溜未读，清一水来自云州县种子站。高旭东有些烦躁，想删除，却手滑打开了一封，文末这回恭敬地写了姓名职务——副站长，任长友。
任长友……感觉听过。他又一连打开几封邮件，都是任长友，想必以前发邮件的也是他了！烦躁中高旭东起了火，写了封长长的回绝信，也不记得说了什么，甚至不记得发没发出去，更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再睁眼，却是乡村景象。麦苗茁壮，阳光煦暖，他在树下写作业。翻开封面，是初三的暑期作业，心里没来由一沉。火车鸣着笛从大桥上驶过，他认出这是外婆家老宅后的田地。
“东东，写作业呢？”
是外婆的邻居胖姨，高旭东更慌，觉得一切都是不好的兆头。他想跑，却动不了。果然没一会儿，外婆就颠着小脚急急赶来。
“东东，孩子，出事了！你妈出事了！快，快回家！”
每个字都是炸雷，心都劈裂了。他哭喊却发不出声音，见外婆摔倒，赶紧去扶，自己也被绊倒。
等再站起身，眼前是几个凶神恶煞的男生。校服有血，他恍惚想起刚才正和几人打架，对方也是鼻青脸肿，啐了口带血的唾沫骂道：“臭小子，你打我们有屁用？所有人都这么说，你妈就是在偷情人，偷情人！”
高旭东目眦欲裂，蛮牛般撞过去，吼道：“我妈在乡下育种！”
“胡说八道。我舅说了，旭阳乡好久没项目了。她就是去找相好的！”
“相好的名字都传出来了，你要不要听听？”
“也许真是育种呢？高旭东你没多个弟弟？”
男生哄笑，高旭东冲上去拼命。眼前丑陋的脸却像跌入水潭，疯狂扭曲，暴风一样旋转，与此同时，声音纷起，篱笆般将高旭东困在风暴中心。
“董冰藏得真深啊。”
“听说那人是种子站的，两人育种认识的。”
“这相好找的不值，命都丢了。好像叫……任长友吧？”
茫茫大地一道闪电劈过，高旭东猛地坐起。夜已深，电脑待机的幽幽亮光，衬得其他角落更漆黑如墨。高旭东大汗淋漓，身子抖个不停。但他已然捉住梦中那三个字，“任长友”，当年传闻中母亲的情人的名字，都传母亲是为了见他，才命丧旭阳乡。
旭阳乡……高旭东扑向电脑，在搜索框中输入地名，旭阳乡竟就在云州县！登时全身凉透，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为什么这个任长友在母亲当年去世的地方？为什么母亲传闻中的情人会给自己发邮件？为什么他一再让自己前往云州县？
难道说……高旭东一凛，难道说当年母亲的死，果然另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