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宋婶走出门，将簸箕里的垃圾倒入门口的荆条筐。见高旭东站在豁口那儿，便示意他等着，转身进屋，蒯了个篮子往这边走。
高旭东赶紧开门，宋婶问道：“没吃饭吧？”
“没，刚起，又麻烦你了婶子。”高旭东跟着宋婶进堂屋。宋婶一直坚持送饭，高旭东索性却之不恭，每次外出时带些水果吃喝以示感谢。
宋婶麻利地将大米稀饭、馒头、青菜炒豆腐端上桌，还有一碟子小咸菜。高旭东也学老农在碗里搅打两个鸡蛋，沏上开水，又撒勺白糖，端给宋婶。宋婶看到鸡蛋水眉开眼笑，问道：“给我的？”
高旭东说：“知道婶子吃饭早，喝碗鸡蛋水，也坐下歇歇。”
宋婶欢喜地坐下：“我看你再待一段，就成俺们这儿的人了。”
高旭东哈哈笑道：“我本来就跟咱西店镇不远。”说着便吃饭，一边打问刚才那中年人和年轻孩子。
宋婶嗤道：“林广运想说和咱公司卖给远发哩。他说得清白，俺们是画匠不给神磕头，谁不知道他是哪坑的泥？他当了这些年的官，屁股没挪出西店镇，这是想寻个大腿抱，攀扯陈远发哩。”
原来林广运是西店镇镇长，旁人看来是矮子倒水——没啥高水瓶（平）。身边的人过了一茬茬，他还待在这里没出去，这年龄再不升眼看没指望了。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远发种业要收家本地的公司，便想攀上这趟车，引来远发种业让他沾光。
“这是好事啊婶子。”高旭东咽下饭菜道，“远发种业是龙头企业，拿出省外也是响当当，能跟远发种业牵扯，不说给这镇长脸上添光，对公司也是好出路。背后有个靠山石，不会像现在这样蒙头没招。”
“话不是这么说，”宋婶道，“我看这林广运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远发种业恁好攀扯？听说市里的管胜利也想让远发种业收了哩。”宋婶又解释，这管胜利就是老管种子公司的老板，“人家还给远发种业制种，咱有啥能耐？林广运更是没路子。听你张叔说，他就想把咱们这边说通了，再去人家远发那儿说和，这边欺瞒那边哄，空手套白狼哩。”
高旭东笑道：“路子都是跑出来的。这路子跑通了对公司也是好事，张总没必要黑着脸嘛。刚才张总送林镇长出来，俩人那模样像客客气气打了一架，倒把我吓一跳！”
宋婶笑着啐道：“他要真是镇长的样子，俺们也敬重。找你张叔不就因为在强子那儿碰了钉子？强子不卖，俺们就卖？公司再不好，你张叔也能说上话，能保证老伙计们吃上饭。公司卖了，人家要不留这些老伙计，咱能说啥？还真以为你张叔啥都不顾了？要我说，你张叔跟强子再有矛盾，也是内部矛盾，他生出这利用的心思，就别怪俺们瞧不起他！”
高旭东心想，张栋伟虽跟楚家强抢位子，道理却都明白，还有坚持的原则。再看宋婶，似乎是吐出张栋伟想当董事长的心思，不好意思地笑笑，埋头喝鸡蛋水。
高旭东不由道：“婶子，我说句话你别不高兴。张总为公司考虑，楚家强也是天天跑路子。就算合不到一个辙上，眼下也不是争抢的时候。张总是明白人，是不是跟楚家强有误会？”这话一说，就见宋婶脸一僵，嘴张了张，一个字没说出来。高旭东料想有隐情。看宋婶又迟疑半晌，也不便继续问，就话锋一转说起昨天的事。
听高旭东说昨天一口气追到烩面馆，宋婶一时忘了困窘，听得聚精会神。又听高旭东说被个满头黄毛的人搅了局，气得一拍大腿道：“那是毛五啊！这个不省心的货！”
原来薛家老母身体不好，薛父又闷头闷脑，是个三棍打不出屁的老实人。弟弟薛建更是油瓶倒了都不扶。当初有人给薛晴说媒，她便提出要找个上门女婿，好留在家照顾妈。本来这条件一提，合适的人就是菜瓜打牛——去一半。还好碰见毛五，小伙子殷勤备至，人也勤快，便成了家。没成想婚后毛五竟跟薛建一拍即合，都是过日子不踏实，想一步登天的货。
所幸楚家强后来把薛建叫去帮忙，薛建逐渐上了道，成了部门小领导。薛晴又在大街开五金店，日子上了正轨。只这毛五，听说是在家那边受了嘲笑，一心要争口气，却就是不走正路。以前还去县里赌，后来薛晴闹过几次离婚收敛了，听说还是偷偷去。
“说是老板，估计在赌桌认识的。听着就不着调。”宋婶道，“这贾家寨留不住人。女娃们嫁出来，男子们出门闯荡，能娶个媳妇回去那就是有本事。毛五不想远离家，又娶不回媳妇，当上门女婿还觉得低人一头。其实日子都是人过的，过好不比啥都重要？他自己琢磨不回这弯来。”
高旭东想，楚家强让这么个人去找路子，也不知是不是没路了。又觉得宋婶口中这“贾家寨”听来很熟悉，正想问，宋婶却见高旭东吃完，起身收起碗碟，说赶着回去喂猪。高旭东将宋婶一路送到门口，看到豁口想起林小河，便说道：“那林小河刚才还说不让卖公司呢。我看他也就十七八岁，怎么也操心这档子事？”
宋婶噗嗤笑了，把高旭东笑得一头雾水，就听宋婶说：“怪不得你学问好，什么都爱打问，把我老婆子问得也是晕晕绕绕。他们爷俩的事，俺咋知道？不过我看小高你是玻璃脑瓜，水晶五脏，通明透亮。你肯定能琢磨出来，反正你在俺们这儿，日子头还长哩！”
这边，林广运正跟林小河坐辆三轮直奔镇里。
林广运原本起个大早，想私下说通张栋伟。事还没提到明面，他不想张扬，就没动用公家车。没想到这张栋伟竟是爆炒鹅卵石，不进油盐。任他好话说尽，还不如楚家强给他面子。这会儿他气得浑身抖，路又不平，牙都咯咯响。
已近十一月，三轮加了绿色的帆布帘，风呼呼卷着帘子，林广运听着噼啪声更加心烦。想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市里同学打电话。楚家强和张栋伟一时都难走通，还好当初他找了在市里做农资经销的同学。
原来这陈远发上了年纪，平时不是闭门不出，便是呆在南繁基地育种，公司都交给大儿子陈知南打理。陈知南有手段，像陈远发，只是也袭了这点，除了必须露面的场合，几乎找不到他。更别说想寻机和他拉关系。只一点，每次销售旺季后，他便会大举宴请经销商，以示犒劳慰问。今年据说宴请的地点就在临千。
林广运知道管胜利给远发制种，更何况都说管胜利背靠陈远发，要是宴会在临千，他肯定出席。这同学认识管胜利，林广运便让他打听，看能不能借管胜利进到宴会，见见陈知南，也能探探远发的意思。
电话响了几声，那边接起，林广运笑得露出后槽牙，问道：“老同学，管老板那边怎么说？有戏没？”
“不成啦。”那边说。
林广运脸上瞬时浮上黑影，好一会儿开口道：“啥情况？”
“老管说他今年也不去了。”
“咋可能？管老板多精明，这好机会能不去？再说陈总在临千能不请管老板？”
“那上哪儿知道去？要我说你别琢磨了，他管胜利正跑这事呢，云州种子公司拿啥跟人家比？人家跑这事，你还想通过人家去找陈知南谈这事。你说人家能带你去不能？”
“我要有办法能找他？你就不能再帮我说说？”林广运却不死心。
对方见林广运不断缠问，只得短信发来管胜利的电话，又给管胜利打了招呼，让林广运自己探口风。林广运见过管胜利，但就是点头之交。他听人说管胜利不好相处，眼高于顶，交往不深也没太大感觉。这会儿电话过去，管胜利也是客客气气。说他宴会那天碰巧有事，抽不开身，去不了。林广运心凉半截，听出管胜利是托词。去不去得到那天才知道，况且真去不了，要有心帮忙，他总能捎带句话。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这镇长在人家眼里没用。当下客客气气道谢，挂了电话就忍不住骂。
“要不是求神拜佛找不着门，能求到你管胜利头上？做人忒小气，以后就没用着我的时候？”又一想，人家有的镇搞得风风火火，镇长走路都带风。自己这西店镇，就一个云州种子公司拿得出手，还这鬼样子，自己开会都矮半截。一个镇长，连陈知南的面都见不了，更别说陈远发了。又骂陈知南道，“什么人恁难见？你爹不也是咱云州哩？自己光有个会托生的本事，横个屁！”
林小河看不惯自己爹这幅模样。打个电话点头哈腰，就跟对方能看见似的。挂了电话又骂。有一回被他同学见着，回来就给林广运起个名叫“欻（chuā）欻镇长”，说他变脸欻欻快。最近林广运没少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地找关系，林小河看着心烦，今天才死活跟去，跟高旭东说云州种子公司千万别卖，要跟他爹唱反调。
“谁不想有个会托生的本事！”林小河生气回道。
林广运当即拍他的脑袋，骂道：“咋着？给老子当儿子委屈你了？”
“不是你嫌我光腚拉磨转圈丢人么！”
林广运气笑了：“那是说你的么？能不能听懂好赖话？你那么牛气咋不考个好高中？也让你爹脸上有点光。”
林小河“哼”一声，不再理会林广运。想到宋婶极力夸的那个高专家，也不知道靠不靠谱。还真能像宋婶说的，创造个什么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