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高旭东找车直奔“小陈家烩面馆”。
刚司机接个小灵通,约他晚上到“小陈家”喝酒。高旭东下车一问,原来小陈家就是小陈家烩面馆。这会儿天刚近昏,馆子人已不少。后厨一水儿透明玻璃,厨师抻面煮汤一清二楚。靠墙玻璃柜里一溜托盘,凉菜堆得冒尖,灯光一打,引人垂涎。
高旭东找了个斜对门的位子。这会儿他精神高涨,没想到出师大捷找到关键人物,便叫了一大碗烩面两盘凉菜,炸茄夹和芹菜花生米,铆足劲头等最后一哆嗦。
果然一会儿司机进了门,身后跟几个朋友,吵嚷着让上菜上酒,闹着说今天吃谁的大户,掏谁的腰包。
高旭东趁机喊道:“服务员,有没有水?”
他这标准普通话一亮嗓,大家都看。司机更是一眼瞧见,笑着走过来道:“哟,又见面啦小老弟?咋一个人在这儿吃喝?你要见的小女友哩?”
高旭东惊喜起身,笑道:“大哥也在这儿?哪有小女友,是男同学,把我送到这儿又忙去了,说本地风味。没啥官衔,屁事不少,我怀疑他是不想请客!哈哈!大哥坐哪桌?我搭个伴。一个人吃没滋味。”
随即跟着腾到大桌。高旭东要来菜单,说要感谢司机给搭顺风车,这顿必须请客。桌上热闹了,都夸老马走狗屎运,载了个福星。这司机姓马。众人推让两下便不再客气,点上烩面凉菜。高旭东又加了两瓶云州烧。这是本地酒,酿得醇香,本地人喜欢用它小酌,度数却不低。
司机笑道:“小老弟,酒还是算了吧,这么喝都撂倒了,进不去家了。”
高旭东揽住司机说:“马哥,你让我搭顺风车,又碰上就是缘分,老天让我请客呢!你不给老天面子,下回我就寻不着你啦。来,‘感情深,一口闷’。”
这么一说,其他人都哄着喝酒。很快酒菜到位,桌上便开锅了。高旭东酒量不大,但跟高满谷学了个本事,会让酒,猜拳也不输,所以酒过三巡,他顶天喝两杯。酒桌上常常杀敌八百,独善其身。果然一瓶酒见空,桌上个个露出醉态。只高旭东精神十足,便也学任长友,说自己头晕眼花,边和司机搭话。
“马哥,你看看我这同学,你就跟他一样,挣卖白菜的钱,操卖白粉的心。听老弟的劝,心善也不能任由欺负,得跟你们老板拍桌,怎么着让他涨个三五百。”
司机大着舌头说:“小老弟,俺老板是萝卜上扎刀不出血,是个老抠。他以为这是巴掌上打地基——小本买卖,可对咱来说有门道哩……”抬起拇指和食指捻了捻说,“放心,能来钱。”
“不发工资能来钱?你们那是金屋呀?”高旭东一脸不信,又给司机满上酒。
司机打个酒嗝:“这就得靠我那望远镜了。你不知道,他那几个员工晚……晚上吧……”
“高专家!”三个字如响雷炸开。高旭东一个激灵,背上刷地冒出几滴冷汗。不知道在这儿能碰见谁。又一想这声音不熟,而且哪儿有这么巧!便死撑着不回头。对方的手却已搭上他的肩,硬将他扳过去道,“高专家,你咋在这儿吃饭?我以为认错人了哩!”
眼前是个精瘦的年轻人,染一头黄毛。
高旭东见他面生,说道:“认错人了吧?”
那人却说:“你不认识我,你肯定认识俺媳妇,前两天她还让我小舅子给你送饭哩!”
高旭东恍然大悟,想这应该是薛建的姐夫,正想怎么应对,他却拽个凳子,挤到高旭东和司机之间坐下,又抽双筷子说:“人多加上我呗,跑一天累死个人,肚子唱半天戏了。哥们儿借你点酒啊。”说着端起司机的杯子一饮而尽。
高旭东不知道这黄毛怎么在这儿。但看司机醉着,还没意识到眼前的状况,赶紧冲黄毛使眼色,低声道:“你先走,回去再说。”
黄毛笑道:“咋了高专家,吃你个面你还抠?服务员,再上一大碗烩面,加头糖蒜,多搁香菜啊!高专家甭小气,你看大哥都没说啥。”一会儿功夫,他连说连点连吃带喝,一点没耽误。
司机似乎回过神来了,问道:“他咋是高专家?他不是今儿才到县城来看同学的?”
黄毛问说:“高专家在县城还有同学哩?”又对这司机介绍,“这是高专家,任站长给云州种子公司介绍的。云州种子公司知道吧?西店镇那个……”
高旭东真想把黄毛的嘴缝上。这嘴真把他变成黄连木做的木鱼了,从外苦到心。今天费这么大功夫,碰见这黄毛,全白干。
果然那司机猛地醒了,起身问道:“你是云州种子公司的?狗屁今天刚来,搁这儿哄我呐!”
高旭东只得说:“马哥,我确实在那个公司,也是这两天的事。不然咱出去聊,我给你解释。”
司机瞪眼骂道:“聊个屁!看你人模狗样,真是吃钢丝拉弹簧,一肚子勾勾弯弯!耍起老子来了!还喝啥?散了散了!”司机夺下朋友的酒杯,拽着几个朋友七歪八倒出了门。
那黄毛一碗烩面刚上,不明白怎么就散了席,喊道:“哥儿几个回来啊!咋都扔这儿了!高专家吃吃吃,吃完它,有钱啊这么糟践!”
高旭东满面愁容,看黄毛风卷残云,嘴上兀自絮絮叨叨。原来是在县里认识个老板,那老板找了片荒地要开公墓。楚家强听说了,便让黄毛去打听,看能不能把新下的玉米种子押上,算作投资,等卖了种子回笼了资金,再换成现金,以后按投资比例分钱。
高旭东哭笑不得,想起小何说过楚家强是哪儿有钱往哪儿钻。这玉米种子投资公墓,听起来还真有点歪才。
随口问道:“用公司的种子投资,挣钱算谁的?”
“当然是公司。强子这心思要自己挣钱,早发家了。我让他出来跟我单干,他不肯哩,非得拖着这么个费劲的玩意儿。你说他为公司跑不少腿,操不少心,钱也不能掉下来。这公司拆东墙补西墙,不还是那点砖?他是费力还招骂,眼巴前还有人琢磨赶他走,不知道强子图个啥。快吃啊高专家,面凉了!”
“你自己吃吧。”高旭东倒了杯酒,愁闷饮尽。
第二天醒来已近九点。高旭东昏昏沉沉,模糊记起昨天喝多几杯,被黄毛扶回来的。他起床擦把脸,走到院里抻懒腰,又看见神龛里的土地爷。
想起昨天本是一鼓作气,结果功亏一篑,不由气闷,点了三支香敬上道:“土地爷,你可得保佑我。现在的事情我其实是可做可不做的。我不唱啥高调,你让我顺利点就行,咱这么说定了行不?”
正念叨,斜对过张栋伟家大门开了,走出个陌生男孩。十七八岁,细高个,往他这边瞅了瞅就跑过来。高旭东还奇怪这男孩是谁,他已经站到豁口外,冲自己招手。
便指着鼻子问:“叫我?”
男孩更是又点头又招手,待高旭东走上前便问道:“你就是高专家?”
高旭东见他上下打量自己,知道自己刚起床,衣着随意,顶着鸡窝头,跟“专家”两字十万八千里,便说道:“叫我高旭东就行。”
“那就是你,”男孩说,一脸怀疑神气,“宋婶说你有主意,有办法。你就给我说个实话,云州种子公司有救没有?是不是铁定不会卖?”
“卖?为啥要卖?”高旭东不明白男孩的话,正待细问,就见张家大门又开了。张栋伟送了个中年男人出来。那男人衣着体面,对张栋伟客客气气,转头见到男孩跟自己说话,竟高声骂道:“林小河,屁股下长蒺藜了?一会儿坐不住!白长那么大个儿,屁眼力没有!光腚拉磨转圈丢人的玩意儿!走不走?”
这叫林小河的瞪了男人一眼,喊道:“嚷嚷啥?这就走!”又回头对高旭东说,“这公司不能卖,听着没有,打死也不能卖!”说完跑过路,气呼呼走在男人前面。
高旭东却觉得男人像指桑骂槐。果见张栋伟憋了满脸猪肝色,见高旭东看他,沉着脸点点头,嘭的摔上门。
无端听男孩说云州种子公司要卖,高旭东想起那两个员工的话,说叫林广运的想撮合公司卖给远发种业。难道是这事?若中年男人是林广运,这叫林小河的也许是他儿子?可老子想撮合,儿子怎么又不让卖?
还有这张栋伟,明眼人都知道他想当董事长。这人找他聊远发种业,很可能是在楚家强那儿碰壁,来利用他和楚家强的矛盾。这事若谈成,远发种业牌子响,背靠大树好乘凉,公司也不失有个好出路。这一来张栋伟居功至伟,有了这层加持,想当负责人岂不更容易?但听那男人刚才的声气,估计也是碰一鼻子灰,显然没谈拢,难道林广运想自己当这个领导?
好一会儿,高旭东脑袋嗡嗡,也没琢磨出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