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高旭东去到大街口找了辆三轮,前往薛建送来的地址。
那老农姓夏,在旭阳乡的最东头。三轮从西店镇到旭阳乡,走了多半却停了。高旭东掀开蓬上的小窗询问,司机却说担心车况不好,怕没油了撂地里头,要去找加油站。高旭东只得下车,眼前一条黄土弥漫的大道,没有三轮,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幸好一个开农用三轮的男人经过,竟和老夏同村,就这么搭上了顺风车。
“老夏头这回亏哩,三十年弄马骑,今日被驴扑,种田半辈子没失过手,就是太相信远发的牌子了。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到,是不是?”
高旭东打问了几天,已经了解大概。当初几个老农一发现出苗问题,便去找经销商。种子都是正规的农资店买的,让经销商赔种子钱和损失。可没过多久,找来的农民就多了。几个经销商也冤,都有进货凭据,不知道哪儿被坑一道,也是瞎子摸路两眼黑。种子钱可以赔,可损失怎么赔?于是他们跟老农一起讨说法。
有人找去远发种业,可远发更正规,产品来去都有凭据。有人上门就招待,有人报警,他们就配合调查,说自己被假冒了,也是受害者。大家不甘心,好不容易又摸到楚家强那儿,还是证据不足。事情就僵在这儿。
“你也种了假种?”高旭东问。
村民道:“我买的是另一家的种子,当初就贪人家送米面哩,谁知躲过这一灾。不然也是缸里扔骰子——跑不了。”
高旭东想,看来这卖种子也各种营销,竞争不小。
农用三轮拐上村路,两边都是农田。有的长着绿油油的麦苗,有的种的大白菜,碧翠的叶子在田间舒展。还有的光秃秃,像是大地上一块块的补丁,是被假种子祸害的田地。
高旭东问道:“那种了假种怎么办呢?只能看着一季收成没啦?”
“那哪能?任站长已经找人做了田间鉴定,说就是种子的问题。又找了专家来指导,咋整地,换啥样的品种,就这两天,赶立冬前再播一茬。任站长说,老话讲‘只要地不冻,有籽尽管种’,方法对了能赶上!”
高旭东听对方一口一个“任站长”,惊讶道:“哪个任站长?”
“县种子站的任站长呗,还有哪个?说这一季一定让老夏他们有收成,还说查假种也不能丢收成,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村民哈哈笑起来。
高旭东不由脸热,当初还觉得任长友和稀泥。而今任长友已经在解决问题,自己却没进展。又觉得这任长友还是看不透,真真假假地和稀泥,行动起来倒是霹雳手段。
就见村民抬手指道:“那就是老夏头家。
老夏正蹲门口抽烟,蓝色裤褂,发须黑白相间。“歇着呐老夏叔?”村民问。“刚整地回来,歇歇。”老夏说。村民便指了指高旭东说找他,开着三轮走了。
高旭东没说话,却见老夏紧张起来,料是最近总被人问这事。他想躲,但这里的墙哪儿有不透风的?高旭东怕自己一提楚家强会碰钉子,便笑说自己是任长友派来的,再查问查问这假种子。
老夏果然放松了些,还是说道:“任站长来这几次,俺可没见过你。”
“我不是在西边那几个村里嘛,那边被祸害的也不少哩。”高旭东心想这确实不算说谎。
老夏果然起身将高旭东让进堂屋,磕碗沿打两个鸡蛋,搅了搅倒入滚水,碗里便鼓胀起漂亮绵稠的鸡蛋花,又结实地放上一勺白糖,递给高旭东。高旭东最近总接到这鸡蛋水,解渴解饿又解乏,是农家招待的礼数。
“叔,到底为啥说是楚家强产的假种子?你把知道的说一说,我帮着分析分析。”
老夏坐下,还是抿嘴不发话,高旭东知道是他家人摸到楚家强,估摸他是担心牵扯家人;二来现在事情僵了,若最后不是楚家强,那他更是跛子唱戏,下不了台了。
又说道:“叔,你看人家警察也说,证据不足,证据链不完整。啥叫证据链?就是咱说是楚家强,得前后有个说头,事情对得上,咬死就是他。现在你把你知道的说说,我把我知道的说说,咱大家拼一拼,也许就能补齐证据链。到那时,如果真是楚家强,他不承认也不行,要真不是,咱就找是的去,谁的债谁背,咱的损失也有人赔不是?”
老夏又想了想,一跺脚道:“算逑,俺把知道的告诉你!”
原来当初大家找了经销商和远发种业,都没个说法,便心焦地合计:远发的种子合规,经销商的进货合规,那假种哪儿来的?再高明也得有来处。于是便分头打听。老夏有个县城的亲戚,还真打听出来,有人在一家小印刷厂定过远发种业的包装袋。这小印刷厂不正规,员工私接活,晚上自己开的机器。这亲戚便找到员工,连哄带吓唬,问出订货人竟是楚家强。
“你说这包装袋都是楚家强定的,还是别人造的假?”老夏说,“再说假种子咋进的正规门店?楚家强是老板,他有渠道,对他忒容易!我看没冤了他。”
高旭东琢磨,如果真是经销商合规,远发种业也合规,很可能中间环节出了问题。找不着是哪个环节,是得从假种子入手。但不能凭员工一面之词。虽然是私接活,他也得把包装袋运出去,若是能找到相关的人问问,说不定有线索。
当下又劝慰老夏几句,问清印刷厂的情况,便告辞离开。结果没走几步被老夏追上,一把将个布袋塞到他手里。高旭东当下手一沉,见里头装着几个苹果和烧饼,赶紧往回塞。
老夏连连摆手,手紧张地在裤缝上擦擦,道:“俺老汉不会说话,刚才还疑心你哩,对不住。这两天任站长还来,让专家指导大家再播一茬麦,说不想种麦也能换应季菜,站里给找了好品种,还能帮着找销路。所以任站长说要查假种子,俺信你们。小伙子,别怪俺们着急,假种子害人呐,要是查出这假种子的来头,不管是不是楚家强,俺给你们送锦旗!要不是楚家强,俺一家就去给他道歉!”
老夏再三拜托高旭东费心,高旭东走老远,老夏还原地站着。高旭东原本准备先回老宅,明天再去印刷厂。这会儿拎着布袋,又看看老夏,却觉得沉甸甸地绊着腿,没法这么回。原先只想顺便查假种子告慰母亲,这会儿竟觉得有了些责任感。索性去到热闹地方,找辆出租直奔县里。
印刷厂是云州县路边的一间旧楼。大门上挂个招牌,旁边停辆破金杯。门开着,里头有人影,高旭东见附近有家烟酒店,便进去跟老板说买包烟。他不抽烟,听老板的推荐拿了两包中上价位的,老板喜得眉开眼笑。见高旭东打听印刷厂,便倒豆子地介绍,这里说是个厂子,带司机也没几个人,青黄不接,老板还得亲自出去跑活,也就顶个厂子的名头。
“有几个司机?”高旭东问。
“一个都养活不了,还能有几个?”老板说。
高旭东点点头,接过烟和零钱出门,在附近等了一会儿,就见印刷厂出来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来回抱了两摞包装袋塞进后座,就上了车,看样子是准备送货。
高旭东快步迎上去,敲了敲窗,问道:“师傅,路过县政府吗?”
那司机摇下车窗打量高旭东,见他说着标准普通话,着装讲究,不像本地人,便问他:“去县政府怎么走这儿来了?俩方向。”
高旭东笑道:“别提了,起先上了辆出租,我看半天没到,你们印刷厂还见了两次,就问他是不是给我绕路了?结果把我扔这儿了。好一会儿了。”
“这片车少。”司机说。
“您过县政府吗?”高旭东问。
“倒是绕一下能到……”
高旭东见司机迟疑,赶紧把烟递上,就这么上了车。他说自己从北京来看同学,同学开会联系不上。又打听这里的风土民情,一会儿问司机送货的地方,一会儿问他平时去的餐厅饭馆。听他说就住印刷厂附近,便笑道:“您这工作好,上班走路到,到了就开车跑,不费腿,轻松挣钱。”
司机啐道:“哪儿恁好?住得近让我帮着看厂哩。给一份钱打两份工,抠了吧嗦的,老板会算计。”
“哟,那得跟老板聊聊。”
“聊啥?厂子没啥活,也不是每单生意都送,货多了才送。说我闲着不扣钱,干脆做点贡献。”
高旭东笑道:“那大哥你得小心。他不找门卫,你又不能时时盯着厂子,到时出事了赖你。”
“出不了事,这厂子我不能总看着,也差不多。眼皮底下的事。”
原来他卧室就能看到印刷厂,家里亲戚给小孩送了个望远镜,他时不时拿起打量一眼,印刷厂的锁口都能看见。
“俺们这老板,就是看着精。天天光愁挣不来钱,不知道他那几个手下都是老鸹落在猪背上,一个赛一个黑。”
高旭东听出些话风,司机却不说了。
车停到县政府门口,高旭东千恩万谢下了车,心里也有了谱。
他原想套那批包装袋的消息。这厂子小,私接活也难免有人知道动静。没成想这司机天天盯着厂子,看样子还对员工的动静了解得很。听他的口气,说不定接私活的员工为了堵他的口,还给些好处费,甚至让他帮忙送货都说不准。这样连货拉到哪里都问得到。
高旭东当下振奋。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今晚就能有个结果了。
心里想着,从布袋里拿出个烧饼,高兴地狠狠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