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栋伟家高门大户,两扇青色大门,黄铜狮头大锁,门框包瓷砖,门头四个大字:紫气东来。三层白瓷砖楼加红色琉璃顶,村头打眼就能看见。
房子因合并了邻家的宅基地,十分宽敞,最初的建造者是张栋伟他爹,那会儿只有两层,也够气势,为的就是多生养几个,让娃们有个活动地方,却只张栋伟一个独苗。后来张栋伟又加盖一层,还扩了后院,盖了卫生间和淋浴房,又赶上计划生育,还是只张菲菲一个闺女。他整天念叨:“咋就不落个带把儿的呢?”念着念着,宋婶就被他念成了“落他妈”。
这房子仨人住都太宽绰,张菲菲离家后,都显得凄清了。多亏宋婶勤快,挨着院墙开辟了菜畦,搭了鸡窝,后院养了两头猪,种了石榴树和核桃树,添不少热闹生气。
这会儿宋婶喂了鸡和猪,又侍弄完菜地,正要做饭,见张栋伟喜滋滋地回来了。
“咋这会儿回?”宋婶问。
“落定一件大事,回来歇歇。”
张栋伟换上老汉衣衫,叼个烟袋坐院里喷烟圈。他出门西装革履,进家就爱穿褂衫,抽烟袋哼戏,沿了他爹的习惯。用宋婶的话,“就在外好个面子”。
“啥大事?”宋婶又问。
“那高专家留下来了,刚签的合同。”
“哎哟。”宋婶乐得拍大腿道,“那多好,我看那孩子好,是个实在人,有本事。公司是不是就不愁了?”
张栋伟斜眼看她:“还孩子好,是个实在人……又不是让你找女婿。”
宋婶咧嘴笑道:“咱要找这么个女婿,可真是做梦都乐醒。”看张栋伟脸黑了黑,宋婶没管他,踅进厨房道,“那中午得多做点,叫人来家吃吧。”
“叫啥?你给送去,一条道的事。”
“对对,我以后做完就给他送去,省得他跑。保管他吃了这顿想下顿。”
“是这个理。”张栋伟将烟袋在地上磕磕,见宋婶进了厨房,喊道,“落他妈,还有个事你得挂心哩。”
“啥事?”宋婶出来问。
“以后每回送饭你就问问他,查没查假种的事,查的咋样?记住了?”
宋婶知道这假种子的事,听张栋伟的话,脸一沉道:“你不会还以为是强子造的假种子吧?那警察还不逮他?光让你们闹腾?别听人家说两句就瞎琢磨,你跟老楚的事算强子身上干啥?人家好歹叫你‘叔’。”
“你懂个屁。”张栋伟骂,“你不想扩猪圈?不想扩菜地?旁边的老李头也谈好了,他们再翻盖,给咱让出两米,这都不要钱?指着楚家强那愣头青公司咋来钱?抬胳膊肘见补丁,䞍等大风刮钱啊?”
宋婶道:“扩啥扩?现在这屋俩人住着不冷?我看强子干的怪好,人家跑没跑路子?你们不帮忙,净说风凉话。没你们这帮老头子捣乱,啥都怪好!”
宋婶转身回厨房邦邦邦剁菜。
张栋伟瞪起牛眼:“胳膊肘往哪儿拐哩?!头发长见识短的玩意儿!”
“你等着,改明儿我也去铰个短头发!”
高旭东原想找地儿吃饭,但摊贩店主见他都“高专家”的叫,又问他“吃了吗?家去吃饭呀!”。高旭东反倒不好意思,赶紧在大街买了青菜豆腐,匆匆走了。
这会儿他一边生火一边琢磨任长友,想不透他要干什么。如果任长友知道母亲去世的线索,又为什么没说?是自己的回信恼了他?还是出了假种的事,他想让自己帮忙调查?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也不知他怎么得了自己的邮箱。这任长友虚虚实实,油腻奸猾,他很难相信自己只是想多了。
高旭东将细碎树枝扔进灶膛,点了几张纸丢进去,待树枝噼啪着了,准备往里填劈柴时,才发现劈柴不多,赶紧去院里找斧子。突然看到灶房对着老宅的墙上凿了个四方洞,竟是个小神龛,贴了土地公的像,还置了香炉和一小把香。
想到任长友说母亲也在这样的老房住过,高旭东不由走上前。任长友有句话没说错,母亲对假种子的事一定不会置之不理。既然暂且留下,就先查母亲的线索,顺便查查假种子,也让母亲心安。
他定了主意,一有眉目就回去实习,日后再来。遂点三支香敬了土地公,躬身拜说:“多多关照呀土地爷。”
一抬身却见灶房门头和烟囱呼呼冒黑烟,高旭东吓一跳,冲进灶房,黑烟就从盖着劈柴的树枝底下腾出来。他忙着往外掏劈柴,就听街上喊“着火啦,着火啦”,慌得又舀了瓢水泼在灶里……
好一会儿高旭东才抹把脸出了灶房,豁口外竟站着几个邻里,一窝麻雀似的探头,见他脸上横七竖八的黑印子,嗤嗤笑。高旭东说:“没事,意外。”黑的脸白的牙异常鲜明,众人这下几乎是哄笑了。
宋婶蒯篮子走出来说:“可劲笑吧,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笑不了啥了。”可宋婶进院,一见高旭东上的香,也哈哈笑道,“高专家,你是拜佛进了吕祖庙,拜错门了。下回你得拜灶王爷!”
宋婶将三菜一汤和新烙的荠菜饼子摆上桌,高旭东又感动又不好意思,连声说要买个电磁炉。
“买那干啥?你来俺们这儿,还让你饿着?”宋婶说。
高旭东只得道谢吃饭,却见宋婶虽说要走,迟疑着又像有话要说。他知道这婶子快人快语,问道:“婶子,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宋婶问:“高专家,你要查假种子的事?”
高旭东点头,想宋婶是张栋伟的妻子,张栋伟又跟楚家强闹成这样,不知道宋婶要说什么,却听宋婶道:“造假种子的是该抓!缺德带冒烟的,算盘打到老农头上,他赚黑心钱,不知多少人靠这季粮食吃饭!高专家,婶子就想说,强子这孩子我眼看着长大,要是他昧良心,婶子第一个扇他巴掌。要不是他,谁造假谁就得负责!你甭受我们家老头子影响,他就是个倔牛脾气。他人不坏,你也别有成见,就是一根筋,气死人。”
高旭东之前还担心宋婶为张栋伟说话,听宋婶的话,觉得真是知情识理,重重点头说:“哎!婶子,那你能不能也帮我个忙?”
“啥忙?”
“别叫我高专家了,叫我小高就成,中不?”
宋婶哈哈笑道:“中!”
高旭东下午便去了旭阳乡。
旭阳乡在西店镇东边,它的西边和西店镇东边都是大片农田。有条平河过西店镇贯到旭阳乡,据说是黄河支流,因当年水患频发,便得了这个名。
董冰出事的地方就在旭阳乡。听宋婶说,旭阳乡也有不少农户受假种的害。高旭东便来到旭阳乡的北岸村,把母亲的事和假种子一起打听。
董冰出事后在旭阳乡北岸村的僻静处被发现,被一辆拖拉机撞倒,司机逃逸后虽然又报警自首,董冰还是送了命。由于现场偏僻,没有目击者。虽然有人记得那事故,却也不能提供更多线索。
而农户们虽一口咬定楚家强卖假种,警方调查后却只说“证据不足,证据链不完整”。农户们只能等着补齐证据链。一边催着云州种子公司给说法,一边想法补这一季收成。
所以几天下来,高旭东一无所获。
这晚他回到老宅,又见豁口上放了饭菜。虽然买了电磁炉,宋婶还是每天将饭菜送来。高旭东拿了饭菜正要进门,突然墙角拐出个人,他认出那是楚家强的一个哥们儿,之前让张栋伟吃了不少瘪,竟也蒯个篮子。
那人跟着进屋,见高旭东记得他,高兴地说自己叫薛建:“我是强子发小,我俩一起长大的。”说着也从篮子里端出馍菜汤,说是他姐做的,“强子知道宋婶给你送饭,说俺们也不能亏礼。他光杆司令一个,我婶又在拴马台,就让我姐帮忙做饭,你尝尝,我姐做饭可不赖。”
“不用这么客气。”高旭东说。
“这不是客气,要是知道不管你,老楚叔也得说俺们没礼数。”薛建认真地说。
高旭东心想,老楚董还真是让这帮年轻人心服口服。不过薛建又提宋婶送饭,又提老楚董,想来是觉得宋婶在拉拢他。便等着看薛建说什么。
谁知薛建只问高旭东美国怎样,北京怎样,他到城里能做啥,钱多不多……闲扯一顿饭的功夫。直到高旭东问“你真没什么要说?”才从口袋里拿出个纸片,说道:“高专家,这就是那个家里人查到是强子卖假种的老农。强子说了,既然查就好好查,查底儿掉,他也想知道谁诬他卖假种子,事不查清,他爹都不瞑目。”
原来那老农并不是之前来讨说法的一个,可能不想现身惹事。楚家强几番才打听到他的地址。
就写在纸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