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外墙塌个豁口,里头是宽大的青砖老屋和左右两耳房。小何兴奋地推高旭东跨过两扇青色门扇。一个大婶从老屋中迎出来。小何叫她“宋婶”,说是张总家的。原来张栋伟已经着妻子来收拾。
宋婶拿着抹布,对人说话先笑三分,介绍说左边耳房是小客房,右边是灶房,有灶也有碗,饿了能做饭,烧火也有柴,就是下雨了柴有点潮,不知道年轻人会不会烧起火。
宋婶说话噼啪脆,大家都笑了。
“烧啥火?人家可是国外进修回来的专家。”张栋伟说。
“一回生二回熟,我现在烧火可是一把好手。”小何接道。
“你这鞭杆还跟大梁比?你是人家那材料?”任长友笑骂,大家又跟着笑。
高旭东觉得任长友话外有其他意思,便不作理会。
又听小何问宋婶石榴长势咋样,说这石榴树个小石榴大,籽多还甜,就是不知道今年生虫没?甜不甜?
原来厨房和老宅间除了一片菜地,还有棵歪脖子石榴树。
宋婶笑道:“行啦,不就是问婶子有没有留石榴?给街坊和公司分了点,剩下都给你们留着哩!走,拿去!”
小何喜滋滋跟着宋婶出门。张栋伟家就住斜对过,老宅的老主人还是他同街的叔伯。
张栋伟道:“有专家来我就放心了,专家好。”
任长友笑道:“肯定比我好。就是咱这地方,不一定留住人,要走呢。”
张栋伟惊道:“咋要走?高专家,你别看公司小,也有辉煌的时候,那云远707曾经也有百万亩的种植面积,全省拔尖哩。”
高旭东知道公司改制时曾从陈远发手里买过品种,估计就是这云远707。
“人家前途远大,你这当年勇算啥?现在一瓶不满半瓶不够晃荡,咱是有钱还是有品种?你那新品种研发咋样了?”任长友问。
“没钱研发啥?这一季没卖的麦种还积着,钱收不回来,小楚也没找到路子。我说老任,你别光揭短呀,让高专家咋想?”张栋伟急道。
“说清楚也好,省得说咱诓人。”
高旭东觉得任长友话里带刺,料是没留住人想翻脸,更觉得这是个奸猾小人,真拿自己当冤大头。当下对张栋伟说:“张总,这里面有些误会,我先跟任站长聊聊。”
“你们聊你们聊……”张栋伟却不动,又瞅了高旭东一会儿,终是一跺脚走了。
院里清静下来。
高旭东道:“任站长,我明早就走,不劳你送,我找村民捎我到县里。”
任长友“嗯”了声,眯眼没话。
高旭东原本懒得多说,但他自小见高满谷汲汲为官,做局长却研究得满嘴当官之道,不见做实事半分。再加上听公司员工的意思,楚家强的几个亲戚可能都参与假种一事。再看任长友,一个种子站副站长也只想拖人背锅。不由越想越气,农业口但凡多些人兢兢业业,也不至于如此脆弱,枉费母亲半生心血。
当下冷冷道:“发那么多邮件找人背锅,我一走真是浪费任站长苦心。既然知道公司情况不好,这点心思但凡花一点到这公司上,想想怎么卖种子,也不至于种子卖不出去,还被农民上门说董事长卖假种子!这事无论真假,传出去对公司的损害都致命。”
高旭东目光灼灼,本以为这话揭破任长友心思,得口角两句。没成想任长友眼睛一亮,问道:“你是说假种这事可能不是楚家强干的?”
高旭东冷哼:“是不是我不知道。不过这公司效益不好,研发欠缺,自身就弱,不光内斗,还有人要把它往外卖,可说内忧外患。我看不管是不是楚家强卖假种,都有人想让他被牵扯上。公司一乱,其他人才方便从中得利。可这事到底跟楚家强有没有关,你一个副站长不清楚?”
话既然说了,也不管那么多了,高旭东字字句句直指任长友,索性给这稀泥小官敲警钟。谁知任长友脸上竟泛起惊喜道:“你在这儿吃了顿饭,就看出这些事?”
“心思不用在勾心斗角和稀泥上,看出这些很难?”
“那你觉得这公司接下来该咋办?”任长友竟问。
看任长友耐心询问,高旭东只得道:“公司这么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要想起死回生,首先一点,调整人员架构,部门里都是亲戚,怎么做事?命令执行不到位,还七嘴八舌各有各的主意,听谁的?就说这假种子的事,要是跟楚家强有关,他那帮人都跑不了,公司还运行不运行?人员该清理清理,该调整调整,引用现代管理,事按规章办。”
“好好,虽然有点书本气,听着怪好。”任长友竟点评起来。
高旭东又道:“公司说着是没人也没钱。没人当然没钱。没钱可以拓市场,想方法卖种子。但根儿在哪儿?还得有好品种,有好品种才有竞争力,当初不就靠着好品种撑过了改制?想要好品种就得有人,得有研发队伍。只想着靠老种子去卖钱,卖不出钱,就养不起人搞研发,就没有好品种挣钱,这是恶性循环。”
“好!”任长友击掌叹道,“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咋打破现在的局面?千斤绳从细处断,得先找到这个细处。高专家,留下来一起干?”
这副慈祥长者模样,简直不是高旭东认识中的任长友了。
“任站长,我看你是有误会。”高旭东不想再说。
却听任长友道:“我之前是有误会。你母亲总说经常带你去乡下,谁知道我这么多邮件发去,你竟说‘出去了就不再回临千市,更别说一个小云州县’。我以为你去了大城市,就嫌弃咱这县城了,还给你母亲烧了刀纸,骂你好一顿。现在知道了,你是董冰的好儿子,她在天有灵可以欣慰了。”
“你说什么?”高旭东原本疑惑自己何曾这么说过?又一想,那晚醉酒后回复任长友,为让对方死心,也许还真这么回了,喝酒误事啊。却听任长友后半句,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站不住,“所以你真的认识董冰?知道她是我母亲?你知道我来是干什么的!”
“邮件发那么多封都不松口。结果突然自己跑来,肯定是看到我的署名了。还记得我这传言中的任长友吧?”任长友又眯眼成一副奸猾小官模样。
高旭东不由火起,这任长友一直哼哼哈哈,原来又在装糊涂:“看来那名字还真是你故意署的!”
“你想不起云州县,只能看看还记不记得我这小老头了。”
“那传言到底怎么来的?”
“当年我调来种子站,碰上农科院下乡指导,我对育种感兴趣,就去请教。你母亲人好有耐性,我问就答,一点不藏私,可能多说了两句话?”
“你是不是要告诉我有关母亲的事?我母亲的死是不是有问题?”
“是!”任长友又眯眼不语。
高旭东怒极骂道:“之前你说不认识董冰,现在又在这儿云里雾里,耍人玩吗?不告诉我,我自己也会查。”
“查可以,跟公司签个合同。我用邮件把你邀来,出了事我没法担责。”任长友道。
简直胡搅蛮缠!
任长友却话锋一转:“小高,这老宅好吧?冬暖夏凉,能睡好觉,养人。你妈妈也住过这种老宅,咱育种的人经常下乡,都在老乡家里借过宿。”他拍拍高旭东的肩又说道,“如果你妈妈在这里,一定不会不管这公司和假种子。她不老说,要让农民种上好种子?眼下这些事,正像要了她的命。”
高旭东一时怔愣,竟不知该说什么。
合同第二天就签了,是实习合同。
云州种子公司的研发室空了,成了会议室。公司今天没几个人。楚家强带人去找路子,看囤积的种子怎么办,仓储费也得谈。张栋伟负责制种,已经派人去看有没有更便宜的制种地。一听就捉襟见肘。
所以签合同时,只张栋伟在旁,省去众人围观。
刚才他就倒苦水,说老农一早就打电话,问假种的事查没查?眼下公司哪有精力,真怕老农再来闹,更怕引来贾刺头……所以他接过高旭东的合同像接过一个宝贝,笑眯眯地说不管是不是楚家强干的,拜托高旭东一定好好查,得给老农一个交代。
看来调查假种的事已经默认推给高旭东了。
可高旭东不明白。他以为任长友想绊住他,会在合同中提很多苛刻条件。但合同看起来确实只像让他推责用的。
高旭东跟着任长友前往五菱小面,趁小何往下搬行李时问道:“任站长,你知道凭合同现在的条款,我随时能走,你强迫不了我背锅吧?”
任长友笑道:“谁要强迫你背锅了?”
高旭东发现自己真的看不懂任长友,忍不住道:“任站长,能不能说句实在话,你到底引我来干什么?”
任长友却只拍拍高旭东的肩,摆手上了小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