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没料到有这层缘故,沉思着不说话。小何只得先回,又叮嘱高旭东早回。
窗口的谈笑声清晰可闻,回头望去,一桌人倒真像开宴。任长友不时蹦个俏皮话,小何再一捧逗,愁眉苦脸的老农也跟着笑。高满谷曾经抱怨,说有时开展工作,对方乡里乡亲箍成铁桶一个,根本无从下手。任长友这也不失聪明之举,这里顾及人情,处理这里的事他便顾虑人情,“出门问路,入乡随俗”。
高旭东却不佩服。办事要都顾人情看脸面,还指望办什么?老农们碍于情面坐在席上,但这一季的收成能不能补,怎么补,找谁补,谁说清楚了?饭吃的不明不白,吃人倒是嘴短了。还是贾刺头爽利,话都摊在明面上。
正想着,前方有人低声说话,高旭东侧身一看,是一高一矮两员工站拐角抽烟。高旭东站在公司和一旁民居间的小道,后头是死胡同。这会儿对方看不到他,议论内容又和他相关,他只能先等着。
就听高个子说:“小楚董还真带哥儿几个走了?当着人家站长和新来专家的面,一点也不给张总面子。”
员工叫楚家强“小楚董”,相比几个哥们儿叫他“强子”,倒是亲切。
矮个子说:“张总给人家面儿了?人家说小楚董卖假种,他就道歉,这不是替小楚董承认卖假种吗?我看咱公司估计难救了。”
高个子叹道:“当年老楚董在时,咱公司多有劲头,咋就成个这?你说小楚董不会真卖假种吧?这可是犯法。他天天为咱东奔西跑,不像恁没谱吧?”
“那谁知道?没听林广运说咱公司不行了,最好卖给远发种业?他想攀扯陈远发哩。他不想想咱老楚董死在任上,小楚董怎么会卖公司?你再看看中午走那几个,哪个跟楚家没点亲戚关系?哪个省油?小楚董不想卖假种,也架不住情势所迫,人多嘴杂。”
高旭东心一惊,这云州种子公司当真庙小妖风大。原先以为只牵扯张栋伟和楚家强的争斗,现在看来还有个叫“林广运”的想从中渔利。那几个跟着楚家强的年轻人,竟又是楚家亲戚,听声气还个个是小领导,若都掺和了假种的事,这公司怕是神仙难救。
高个子又道:“不过咱老东家不是着专家来了?肯定也是不忍看咱到这光景,我看那高专家,像是有水平。”
矮个子嗤道:“拉倒吧,青瓜蛋子一个。啥情况不懂,烂泥坑也跳。年轻人想借这机会做出名堂,别把自己搭进去。”
“啥意思?”
高旭东也不由一凛,想其中还有自己不知道的情况?
矮个子道:“咱公司倒了,老东家面上再不好看,可没钱没人拿啥救?谁不明白这个理?这事推来推去就推到任站长身上。任站长只能拍胸脯说没问题。这才来了高专家。说好听是高专家,说不好听,这事办不好,总得找个人担责,任站长也不能说自己没能力吧……”
高个子恍然大悟:“嘿哟,我以为来的是个救星,谁想是个背锅的。”
“要我说,神仙打架凡人看戏,咱就看着吧!这事它就是,夜里尿床爱流到哪儿流到哪儿吧!”
两人又长吁短叹一番,悻悻然回去公司。
高旭东却脊背发凉,矮个员工这番话,对他直如醍醐灌顶。原本他以为任长友把自己引来,是要告诉有关母亲的线索。但他连母亲名字都没想起来。可要说为一篇文章,三顾茅庐地发邮件请,又显得太动干戈。急着把自己往这领,还赶紧给自己戴了大帽子。如此一想,说不定真是找自己背锅的!
高旭东一拍脑袋,暗骂差点被小何绕进去。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红脸白脸的可是如鱼得水。任长友袒护小何,小何怎会不袒护任长友?小何说的话能信?差点着了道!
一顿饭吃完,张栋伟派人送老农,老农们却巴巴瞧着任长友。
任长友还是那句话:“放心,交给我老任,问题一定解决。”
贾友珊一行英姿飒爽地跨上农机。贾友珊回头道:“老任,不是我帮几个大叔说话,这一季的麦是废了。咱庄稼人就种这一亩三分地。你既然带了专家,就给大家交给实底,什么时候解决,怎么解决?”随即又转头向高旭东道,“高专家你别嫌俺们短视,也别说俺们逼你。你顶个专家名头别光唬人,也得办事吧?”
高旭东没想到贾刺头竟将矛头转向自己。想是恼任长友和稀泥,觉得自己助纣为虐。
任长友呵呵笑道:“小贾,看你这话说的,你也是上海的大学生,大地方见识过,按理说也是专家,咋能说专家唬人?那你也是唬人?”
高旭东又一惊,心想这贾刺头瘦瘦小小,性格火爆,又是开农机又是呛架,竟是上海上过大学回来的。
贾友珊说:“老任,我可不戴这高帽。你是副站长,说要解决问题,大家也就信你。你紧着几位大叔来,但我也有一条,谁说坏苗是我们农机社的问题,谁当众给我们道歉。我们村的情况你也知道。要是影响了农机社,我们下回还来闹!”
这贾友珊真是直言快语,竟说自己就是闹。高旭东听来很是有趣。
话到这里,贾友珊大声说句“走了”,就见一行农机突突驶离,荡起一溜烟尘,别有气势。烟尘之中,楚家强却领着那哥几个又回来了。说是吃罢饭跟任站长打个招呼,更像是冲张栋伟示威的,看也没看张栋伟就进了公司。想必经过这一吵,两人已然是撕破脸,看样子还有得闹。
走为上。高旭东暗想。行李还在小面上,他催小何赶紧回去,送自己去火车站。不想任长友突然扶了额头,说刚才喝酒急,这会儿晕得厉害,让小何带他去老宅。张栋伟在旁解释,说种子站的人经常下乡,就住在村里的一栋老房,都叫它老宅。老宅主人已经去世,家里孩子在外面打工,所以时不时给点住宿钱就行。对种子站来说划算,公司也能帮忙照看。
高旭东明白,任长友刚才说话还声如洪钟,这一会儿就又头晕又腿软,是铁了心要把自己绊在这里。看来除了会和稀泥,还是个戏精。他捉住小何的胳膊,让先送自己去车站。小何嗫嚅着,听见任长友又叫说扶着他,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高旭东满肚火,这边被张栋伟劝着,也只能跟着往老宅去。
这会儿天已近昏,高旭东跟着走了一段,便从一个路口拐进去,这才发现,原来外面的大路只是人们活动和生意的场所,里头才是住户人家。
路两旁的房屋新新旧旧,齐齐整整。翻盖后的房子铺着细碎瓷砖,柔柔地反射夕阳余晖。更多的则是灰砖老房,窗檩屋瓦、木梁雀替都有古朴余韵。家家窗明几净,户户鸡犬相闻,透着笑语欢声。门前菜畦垄垄,月季沿墙盛开。无论是木门还是铁门上,都挂着鲜红的辣椒串,金黄的玉米穗,或是胖大的蒜头。此时晚饭初罢,孩子们跑闹玩耍,大人们休息闲话。一派乡间景象。
任长友和张栋伟走在一起,慢悠悠像饭后散步。小何不甘寂寞,踅到高旭东身边叽叽呱呱,说不止这西店镇,周边的几个乡镇都历史悠久,县史上说,这儿夏商周就是个什么邑什么地哩,说起这个都老骄傲,咱乡亲也淳朴,小高别看你现在不喜欢,以后你会喜欢上哩……
高旭东知道小何又帮任长友说话,懒得理会,一门心思记路线。他要想走,还能绑他腿不成?只是这里的路虽横平竖直,却像网一样铺展,还真像走迷宫。高旭东只能记着经过的路牌,什么桐花街,麻雀街,鸡鸣街……名字倒个个有趣。
等来到了轱辘街,就听小何说:“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