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打小做事认真,虽通过高满谷了解不少官场规则,但碰到任长友这种动不动就和稀泥的,还是只想赶紧趟出这浑水。这会儿见路边有人启动一辆装了绿棚的三轮,便上前打听,看能不能把自己捎去县城。
对方是这云州种子公司的员工,正领了张栋伟的嘱咐置办吃的。他认定高旭东就是被派来公司的专家,说道:“高专家哪儿去?一会儿在咱公司吃饭哩。”
“公司不是没食堂么?”高旭东问。
“不碍事,张总会安排的。”说罢打个招呼,突突突地走了。
又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是一样的话,还眉梢带笑,显见想到对高旭东和贾刺头的调侃。走出半条街,人人都认识他这高专家。高旭东这才发现,在这条街上,风吹草动传得比四条腿还快。任长友当众给他戴的这顶大帽子,把他变成了一只粘住翅膀的知了,跑也跑不了。
还真狠。
正郁闷时就听小何喊道:“小高,怎么走这儿来了?走,回去吃饭去!”
小何追上来,不由分说拖着高旭东往回走。高旭东甩开小何的胳膊道:“让你们站长别打个巴掌给颗枣的,一会儿用我造八卦给村民歇火,一会儿给我个假名头让公司请客。这饭我可没脸吃,谁是专家谁吃。”
小何哈哈笑道:“生气啦?咱乡亲是爱说些家长里短,但心不坏。站长倒想用我造八卦来着,可我这成色,造出来大家也不稀罕呀。小高你就别生气了,站长说了,叫你回去吃饭,给你赔罪!”
“让人家请客给我赔罪?”
小何却只是将高旭东往回推,笑道:“走吧,吃吃就知道了。”
这话没头没脑,什么叫吃吃就知道了?但这条街多是日用品五金店,摆了些肉摊菜摊玩具摊,眼看店主摊贩又往这边瞅,高旭东不想再被嚼舌根,只能随小何回去。还没走到公司,竟见不少出去的员工又回来了,手里拎着各色袋子,喜洋洋入了廊厦。
这种乡镇公司,员工就住附近,当然没食堂。张栋伟一句话就能在公司组饭局,也是威信不小。刚才那年轻人说,张栋伟想赶走楚家强做董事长。相较年轻冲动的楚家强,张栋伟还真像个董事长。但他竟在农民面前替楚家强认了指控,吃相也未免太难看。如今公司自身难保,还一门心思内斗,难怪吃不饱饭!员工们手中的袋子鼓鼓囊囊,料想是鸡鸭鱼肉。为这一餐,任长友压张栋伟,张栋伟压员工,当真是一层压一层。
正自吐槽,高旭东就被小何推入廊厦。他以为有任长友和张栋伟发话,公司开饭肯定是官派场景,说不定还列队欢迎呢。谁知进廊厦是个红木屏风,画着金秋场景,写着“五谷丰登”。左手边有个楼梯通二楼,往右拐进去就是一层。窗户敞亮宽大,屋里热闹得紧,员工们正将办公桌推到一起做吃饭的地儿,闹哄哄的场景倒跟高旭东想的不一样。周边几间屋子,分别挂着“销售部”“售后部”“财务部”的铜牌,墙上还贴了醒目的大红标语,“给农民供好种子”,“有好种子才有好饭碗”。高旭东不由眼角一热,想到母亲董冰。
几个农民和贾友珊的人竟也帮手,在饭食面前,似乎吵架的是别人。只贾友珊冷着脸,见高旭东看过去,憋了火剜他一眼。高旭东想起任长友说,当年老董事长带领大家盖廊厦,看来是个有号召力有干劲的人,这标语和公司布局想也是他的手笔。也不知道这老董事看到公司如今模样,会是何想法。
小何似乎看穿高旭东的想法,笑嘻嘻地道:“咱乡里乡亲就是这,吵是吵,不记仇,该吃饭吃饭,该说笑说笑。”
“我算看明白了,不怪你们站长会和稀泥,每个人都在和稀泥。”高旭东说。
“都是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不能天天凶个脸。小高你多吃点,咱这是赶上饭点,菜都是各人从自家带的,你可别小看,各个都是好手艺。站长说要不是有纪律,巴不得见天到老乡家吃饭。”
“自家带的?”高旭东疑惑,见各人端来的果然是些铝盆或露出黑底的搪瓷碗,还真是各家拎来的。上桌的吃食也各种各样,炖肉、炒菜、馍、饼、饺子,没什么造型,堆起来极为丰盛。只一个员工将几个塑料盒打开,摆在中间,竟是卤猪头肉和烧鸡、炖鱼。高旭东认得这员工是张栋伟的人,还冲高旭东笑笑。就见小何上前帮手道:“叔,我来我来。”
说话间众人落座,一番谦让后动筷。高旭东这边小何陪着。农民和贾友珊一行有任长友和张栋伟陪着,竟还喝起小酒来。高旭东皱眉,只觉得一片乌烟瘴气。说什么都是自家菜,到头来还是假公济私,这鱼肉酒,跟任长友的稀泥一样,都是糊涂账。此时小何利索地用烙馍夹了烧鸡猪头肉,瓷实地递来让高旭东尝尝,高旭东烦躁地推开。
小何看出高旭东生气,低声道:“这鱼肉鸡是站长买的,一是得照顾好人家,二也让你尝尝,给你赔不是,刚才的事别往心里去。”
许是听到小何的话,张栋伟朗声道:“今天这餐临时安排,只能让俺员工从家里捎带,你们看看,这中间几盘还是任站长自己掏腰包买的,俺们招待不周,看在任站长的面子上,大家也别怪罪。”
就有贾友珊那边伶牙俐齿的女人接口道:“不怪不怪,要餐餐这么招待,我们就多来闹几回。”
众人笑起来。
贾友珊道:“吃归吃,笑归笑,问题什么时候解决?不说影响我们农机社的名声,这些大哥也影响收成,怎么给人家交代?”
这话一说,几个农民便瞪眼瞧着张栋伟。就听任长友笑道:“你看你这个贾刺头,没说不解决,先吃饭,重要的事等吃罢饭再说。饭吃不好,哪有力气干啥?”
高旭东冷笑地看着任长友和稀泥。原本指望任长友知道些母亲去世的线索,结果对方竟是如此油滑小官,还真是为云州种子公司发的邮件。眼前的一切都让高旭东气闷。
小何看高旭东脸色发黑,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来,找了个借口将他拖了出去,一直到公司侧面的背阴处,才开口问道:“小高,你是不是对站长有意见?”看高旭东不说话,小何又问道,“是不是觉得我们站长爱和稀泥?”
见高旭东哼了一声默认,小何笑嘻嘻道:“我刚来时也看不惯,想我一个大好青年,跟在这种老油条手下,能做什么?”觉察到对任长友的用词,小何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说,“但后来人家跟我说,站长其实一早就可以升迁离开这儿了,却愣没走,呆这么多年。都说任站长对这地方有感情,对这地方的人也有感情。这肯定不是和稀泥和出来的。如果他总和稀泥,怎么不图升迁?大家还待他像一家人似的。站长肯定有过人之处,我就开始琢磨,还真学到点东西。”
高旭东哭笑不得:“学什么了?”
小何道:“你想,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深仇大恨也少,矛盾是一时的,天天见面却是一辈子,所以咱处理问题不能把事情弄愣了,把人家弄僵了,以后还怎么处。你要说站长和稀泥,但他能把问题处理得各方满意,漂漂亮亮,却是不容易。就说下午来的那个老爷子,你见着了吗?”
高旭东心想,任长友那么糊弄人家,难道还有缘由?“嗯”一声。
小何道:“那老爷子的老伴早年没了,也没孩子,家里就他一个。身体不好,性子又倔,偏要种那一亩三分地,说要攒养老钱。村里什么补助都给他争取了,他还是不放心。种蔬菜这种轻省的也不行,偏要种麦种玉米。去年在地里晕过一回。站长知道他又在打听种子,这不就交代了,让我唱白脸,他唱红脸,看能不能让这老爷子种菜,最好是把那地流转出去,大家都不操心。”
高旭东见小何说得轻巧,撇嘴说道:“他怎么不唱白脸,让你唱红脸?挨骂的事让你来。”
小何笑道:“这和稀泥的本事,我也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