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俩还真是吃高粱的老鼠顺杆爬！一见你被陆家挤兑，立马降百分之十。他们怎么不去抢？”
夜深人静，电话中的陆运明显得聒噪。老宅青砖水泥地，凉气盘旋。下午一顿折腾，高旭东竟然有了感冒症状，这会儿裹着床单，听蚊虫嗡嗡，随手将蚊帐放下。老话说商场如战场，又说兵不厌诈，他已经心平气和。谁让自己被史密斯和乔治抓住把柄？也算进一步认识对方的嘴脸。
“之前没摁着他们签合同，所以压价不是张口就来？不过今天既然还是没签合同，我们也能继续争取。”高旭东淡淡道。
陆运明懊恼地说：“也怪我爷，没法打他们，就到你门前曲线救国。你也别多想，我爷就是生气被人算计，他只有真刀真枪地输了才心服口服。他不想想，人家一年前就攒个局让他跳，要真刀真枪倒简单了！”陆运明顿了顿，突然道，“老高，不然……算了吧？”
“算了？”
“止损。趁他们刚降的价，赶紧签合同。”
“开什么玩笑？这不是一箱苹果一箱梨，一降就是百分之十。而且你以为这样算完？以我对史密斯和乔治的了解，他们肯定多方克扣。说不定还用老员工做筹码，再降到百分之二十去。有些老员工两代人都在厂里吧？要是被他们抓住了这点，老爷子再血性也得服软。”
“所以啊，止损！难道还等着他们抓把柄？我可听说有几家大厂要签了。等他们拿下了大厂，我们这种不上不下的更没得谈了。”
两人沉默了。高旭东开了床头夜灯，夜蛾循光而来，扑簌簌撞在窗玻璃上。他这才看到乔治的房间也亮着台灯，不知又在憋什么坏。
相比负责人史密斯，高旭东更提防这个副手。一个人精明阴狠到明面上，就不足为惧。但如乔治，初来时在趾高气扬的外商团队中，是难得的亲近角色。史密斯咄咄逼人，乔治却经常乱逛，还问哪里有好吃好玩，像在观光。他爱学人说话，口音又怪得很，再加上动作笨，有他在，厂子的凄清氛围都没了。渐渐地，员工们聊天也不再顾及他在旁，反正他听不懂，还能逗个乐。他们认为这胖子就是个走后门的关系户，花公家钱旅游，或者来镀个金，不然怎么要能力没能力，要智商没智商。
高旭东承认，一开始他也没将乔治放在眼里。可谈判时，陆家发现外商竟知道很多厂子的内部数据。直到高旭东无意看到乔治的中文学习册子，才意识到大家被乔治涮了一道，他真是演了场好戏！在员工们取乐乔治的时候，乔治已经从员工的闲谈获得了相当的消息。谁会提防傻兔子一样的乔治？
即使他对乔治有所警惕，今早不也一个不小心，跟他点个头，脑袋就开了花？
“嗬，还真是高。”高旭东学乔治，将大拇指伸到眼前晃晃，喃喃道。但无论多高，只要一个人有想要的东西，就会有软肋。
“高？高什么？我说高大哥，我们可怎么办？”
“别急，我想想。”
谁知这一想，好几天过去了。高旭东伤口发炎，感冒成了发烧，发烧又差点成肺炎。宽脸汉子每天请医生给他输液吊水。满院都是他的咳嗽声。
高旭东倒了，陆老爷子也没再去前厅堂屋，谈判竟然僵持。僵持中倒有了转机。员工受了外商刺激，都想不争馒头争口气，有人提出厂子可以调整生产思路，提高其他榨油的比例；还有人提出厂子周转困难，大家共克时艰。
如此一来，众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不久竟听说陆家找到门路，能贷一大笔钱……陆家父子这下更是奔波，史密斯和乔治竟连两人的面都见不上。只看见出入的宽脸汉子越发欢喜，有一次还听他和高旭东说：“厂子马上就好起来了。”
听乔治一翻译，史密斯更加心焦，便让乔治去请高旭东传话，说想见陆家父子一面。
乔治一进高旭东卧室，便是一股病人房间久病凝滞的味道。高旭东双眼通红，头发鸡窝一样，直说改日再谈，免得把病传给乔治。乔治倒笑呵呵的，入乡随俗地放下探病的牛奶和蛋糕，也没戴口罩，搬凳子就近坐下，笑着说明了来意。
“我怎么传话？我连事情怎样了都不知道。你们怎么会见不到老爷子？”高旭东一说话，脸都咳红了。乔治赶紧递抽纸，又帮他拍背，说着最近的情形。好一会儿高旭东才止住咳嗽，他向乔治道谢，再开口时顿了几顿，表情复杂，“乔治，咱俩都挺可怜。我替陆家谈判，你替史密斯上门，都是听喝的命，按道理讲，咱俩最不该互相为难。”
“那是自然。”乔治道。
“我劝你一句，别在这儿耗着了。看眼下情形，陆家不会再谈了。”
“为什么？”这确实出乎乔治的意料，他想了想道，“是贷款的事谈妥了么？这么快？”
高旭东摆摆手道：“贷款的事是有眉目，但谈妥还早。你们见不到他们，肯定是老爷子铁了心，躲着不再谈了。我听祁哥的话也有这个意思。”高旭东解释，祁哥就是那个宽脸汉子。
这倒吓到了乔治，他将凳子挪到床边问道：“高先生，到底怎么回事？请你说明白！”
高旭东面露同情：“怪只怪你们走错一步棋。陆家父子都本分，诚信经营还遇到这种事，本来就窝火。史密斯压价也就算了，前几天还出尔反尔。中国有句话叫‘士可杀不可辱’。老爷子火啦。你们谈不成，回去也不好交代吧？老爷子要鱼死网破。”
乔治说不出话。高旭东当然知道，跟着忙活半天，到头跟着吃瓜落，足够乔治从头冷到脚。他安慰道：“你也别急，史密斯决策失误，怪不到你身上。我相信你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乔治的脸颊抖了抖，问道：“没什么办法了吗？”
“也不是没有……”乔治看高旭东吞吞吐吐，发誓绝不说是高旭东的主意。他软磨硬泡，终于问出高旭东是让他趁着史密斯谈判不顺，取而代之。眼见高旭东目光恳切，乔治沉默半晌。
“这段时间你能力怎样，我看得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融入陆家员工，也不是所有人能让我挂彩。”高旭东指指额头继续道，“老实说，这事我想赶紧解决，今天缝针明天生病的，我受不了。我导师也下了通牒，再不回去我毕业都成问题。我本来就是帮忙，搞成这样犯不着。你觉得呢？”
乔治看高旭东戳破自己的伎俩，尴尬地笑笑，仍是不语。高旭东知道，乔治害怕自己在试探，让他落入圈套。但话到这里，高旭东也没了好耐性：“我看你也想解决问题才说这些。你是不信我还是没胆？你要没胆趁早说。我就不信只有你能代替史密斯，想坐他位置的人多了。没想法你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