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微弱,几不可闻。高旭东撑开眼皮,一片混沌,又是阴天。他没力气起身,谈判消耗了太多精力和体力。有一刻他觉得身处哈佛的辩论课堂,却听一颗石头砸向玻璃,高旭东浑身一紧僵直坐起,耳朵立时像开了闸,涌进窗外闹哄哄的怒喝。
“姓高的!你是不是帮着那俩外国人诓咱厂呢?”
“给你多少好处费?”
“年纪不大一肚子坏水!你这娃咋吃里扒外?知不知道多少人靠咱厂子吃饭?”
高旭东穿戴整齐,对窗外的骚动毫不意外。昨天外商抛出最终收购价,他便有了准备。好不容易说服老爷子态度放缓,如今看来他倒像里应外合,跳进染缸也洗不清了。
说起这事,高旭东也懊恼。03年9月,他和陆运明初到哈佛做交换生,就注意到美国农业部说大豆要减产,公告几天一出,看上去紧急。高旭东知道,我国加入WTO后,美国大豆就抢了我国市场,一听说这事,还和陆运明一起炒大豆期货赚了钱。可直到大豆期货离谱地翻了倍,国内观望的企业焦虑地决定高价购入美国大豆,高旭东还是觉得不对——他并没看出大豆减产。小时候他常跟母亲去乡下,这点判断还是有的。
这事有问题。
果然,一拿到中国企业大批量高价采购的合同,美国农业部就露了后手。农业部又发一纸公告,竟说数据错了。“大豆不会减产”,轻飘飘几个字,害苦国内豆商和榨油厂。这之后,翻了倍的大豆一天一个价,跌到亲妈都不认。企业哭天抢地,宁可赔偿高昂违约金,也不去接那远度重洋的金豆子。可经此一役,个个元气大伤,纷纷倒闭。
这一战当真惨烈,陆家炼油厂就是牺牲品。国际几大粮商涌入中国,低价收购各家豆企时,它也是其中之一。因是半个亲历者,当高旭东提前结束学业回国,被陆运明委托代陆家和外商谈判,便一口答应。他知道这事不讨好,易被误解为两头通吃。他也不喜欢农业,在农业口工作的父母,在他的成长中时常缺席。
可也正因如此,他更不能置身事外。
他也想看看母亲心心念念的行业,怎么这么不堪一击。
高旭东打开门。果然,门外密匝匝三四层人,都是陆家榨油厂的老员工,木棍杵地,手还攥了石头——一个野蛮的审判现场。外商和陆家的谈判已持续小半月,高旭东当然知道老爷子不甘。炼油厂对他是血汗青春,筚路蓝缕。更何况他一身血性,当年还单挑过鬼子,如今却中了外国人的奸计,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可外商目标不止一个陆家,谈妥的厂子越多,价格越跌。眼下耽误不起。
时近八月,一会儿高旭东便出了汗。他尽量气定神闲,笑说:“各位,一大早消消气,我是来帮咱的呀。这样,大家先去我屋,有什么意见一条条说,我负责传达到位。行吗?”
“呸!”一个宽脸汉子啐道,“你要真是小陆的同学,就跟他们传达一句话,别在这儿现眼!篮球场卖个篮球的价,这不糟践人吗?不然你就是汉奸,跟他们一块儿滚蛋!”
“大哥,我已经解释过了,从去年起美国的农业部就……”
“别说那云山雾罩的,跟他们说想买就诚心,不买就走人!”
“就是!”“说得对!”一众人激愤附和。
高旭东看了眼堂屋的高大门脸,黑亮的木门虚掩,知道那沉沉的阴影里,定坐着洞悉一切的陆老爷子。老爷子是陆家老员工的主心骨,没他首肯,不能闹这出。这么针对高旭东也不为别的,就吓唬那俩外商:对待自己人都狠,再作妖大棍子就打你们身上。两个外商当初借口体验中国生活,硬住进陆家老宅。体验是假,深入了解陆家,在谈判中拿捏对方是真。也是如此,才有了陆老爷子“杀鸡儆猴”这出。
这却不是明智之举。虽说外商的定价不让人满意,也是高旭东步步为营逼出来的。眼下合同没签,一旦高旭东这边出岔子,对方也许分分钟翻脸不认。按理说老爷子不可能想不到,他是被气糊涂了。
高旭东定神道:“大家别冲动,赶我走人家就走啦?我在人家眼里算什么?问题没解决,咱窝里讧先得让人看笑话。”
“他们住进来不就是要看笑话么!想看就看,出来连他们一块打!”
“看来是要打我?我知道大家以为我和他们是一伙。来,打我,这活我也不愿干,费力不讨好。来,打我一顿吓唬他们,也算我为陆家做点贡献。”
眼看高旭东戳破老爷子所想,指着脑袋往木棍上撞,一帮员工看看堂屋,又看看对面西厢房,不知所措了。西厢房窗户紧闭,但高旭东知道,史密斯和乔治正躲着看戏。老鼠才不会站在洞口显摆。高旭东庆幸自己从小受父亲熏染,拿得起架子,也放得下脸面。
“不打是吧!不打进屋好好说话!”趁员工们怔神,高旭东不由分说将他们推进门。回身果然看见对面窗户开了,乔治笑盈盈看着他。他是外商负责人史密斯的副手,一张白胖脸,见高旭东要关门,竟伸出大拇指晃了晃。高旭东不及细想,不耐烦地点头招呼。谁知这看在员工眼里却捅了马蜂窝。他被陆家员工划到“洋鬼子”一边,就因为说那谁也不懂的“鸟语”。这会儿又冲乔治点头,更像将大家骗进屋息事宁人。一时众人火起。
“好啊,就知道你们一伙!”
“你娘也是为咱农民服务,你爸又是农业局长,怎么生你这么个儿子!”
“家门不幸!慈母多败儿!大豆业里的败类!”
人群骚动,这一顿好骂。
高旭东心知不妙,关上门转身解释:“各位……”话音未落,愤怒的众面孔突然模糊,白光带着锐响,高旭东脑袋一仰,只觉额头刺痛,眼前划过红流,一块棱角带血的石头随之砸向地面。
“谁扔的?手恁欠!出来!”人群低声质问,显然这不在计划以内。很快一个头发半白的汉子被指了出来。
“各位,没事,听我说。”血从指缝流下,高旭东强忍道,“我知道……大家难以接受,但卖厂的事改不了……我会继续争取……可一定不能出岔子,最后一哆嗦了……大家歇会儿,就从……我屋离开,说……我累了,休息……一下……谈判……还是在上午。一会儿,叫我……”
倒下的瞬间,高旭东心想,这可一定不能让对面看见。
他的眼前白茫茫,涌上来的众人像跳进白色海浪,浪头盖过,整个世界又黑了下去。
伸手触到一片软韧。是草?高旭东心念一动,天边突然亮起,原来脚下是广袤麦田,似天鹅绒毯。正惊讶间,麦苗竟拔节抽穗,唰唰声震耳欲聋。高旭东慌乱躲闪,就见前方一个女子,走得悠闲从容。
“喂,等一下!”
他想问问这是哪,却听缥缈女声:“东东,你瞧这麦穗,身子挺得直,头却低向地。做人也要像这麦穗,根稳身直,还要谦逊,才能走得远。”
高旭东僵住,喃喃吐出一个字:“妈……”
女人转头,果然是年轻的董冰,斜挎的大包高旭东再熟悉不过,母亲时常下乡,总背着工作笔记和换洗衣服。高旭东狂追,却怎么也赶不上。正心焦,身影突然消失,高旭东向前猛扑倒地,站起却见前方一滩浓稠血迹,董冰半拉身子都是血,嘴角一丝惨笑,双目圆睁……
“妈!”高旭东惊叫着醒来,满头满身的汗,只觉额头剧痛,伸手去摸,腕子被人捉住,却是宽脸汉子。
“别挠,刚缝了针。”
“缝针……”高旭东梦到母亲,好一会儿才魂归正位,想起早上的事,身子一凛道,“坏了,几点了?”
“快三点了,老爷子说等你醒了就告诉他。那啥,我们实在不是故意的,你别怪老林,他家可不容易……”
“先别说这个,上午谈判结束了?怎么样?”高旭东急急问道。
“上午没谈。俩洋鬼子说要等你,老爷子就把时间改到下午,这会儿该开始了……”
“坏了!”高旭东跳起来。史密斯和乔治才没那么好心等他,就是要看闹成什么样了。而今自己不现身,摆明出了事。得赶紧找借口圆过去。
高旭东迅速换了身衣服,又戴顶帽子遮住额头纱布,这一会儿就疼得龇牙咧嘴。
所幸谈判就在陆家。他去到前院,靠近堂屋只觉冷飕飕,强忍不适进屋,就见陆家人气场森然,陆老爷子更面如锅底,瞪着史密斯和乔治。只这俩外国人是笑着的,见到高旭东还挥挥手。高旭东点头回应,心下却一沉。
“不好意思,上午肠炎犯了,老毛病。耽误大家时间,我一会儿好好赔罪。先继续,我跟得上。”高旭东吃一堑长一智,见外商的随行人员现场翻译,也不再多说,在陆家一侧坐下。
“别坐了,不谈了!”陆老爷子突然起身,手在桌上重重一拍,高旭东的心随着茶杯盖一跳,就见陆老爷子踢翻椅子离了堂屋。
“叔,咋回事?”高旭东心知不对,赶紧问一旁的陆父。
不等陆父开口,乔治笑吟吟道:“高先生,史密斯先生正要我通知你,公司最新指示,收购价在昨天说的价格上有所下调。”
“下调?怎么又下调?昨天不是说好了吗?”
“没办法,我们给公司办事。你也知道,厂子情况已十分不好。我劝高先生赶紧帮陆家谈妥,因为这事闹得你们不愉快,我们也很难过。”乔治耸耸肩,言语却尽是挑拨。看来一切被他们尽收眼底。
“到底下调多少?”高旭东冷冷问道。
乔治伸出十个指头晃了晃,说:“百分之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