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贾友珊怎么在这里？！
朱羽这会儿正侃侃而谈，桌旁都围满了，只朱羽的声音传出来，说司机因撞了夜游神财运受阻，必须到当初送货的那家门口，从门口左手边捡块石头，再顺左边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晚上十二点整，一分不能多一分不能少，对着石头拜三拜，才能送走夜游神。
说事就怕人看热闹，假的能起哄成真的，真的能哄上天。朱羽一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附和开了。这个说亲戚小时候撞邪，就用这法子破的。那个说夜游神可不是神，谁知道是哪路鬼，今天坏财路，明天呢？朱羽也起哄架秧子，说着“对对对”，“没错”！
人缝里司机的脸慢慢黑了——谁碰到这场景心里都打鼓。高旭东这才明白朱羽的话，果然什么人用什么方法。这县城地方，大事小情都喜找人算算，图吉利，讨厌晦气。朱羽神叨叨的劲，还真适合在这山头唱歌。
高旭东知道朱羽想把司机引到接包装袋的地方，马司机也正是挣扎的关键时候。他看看司机，又看看贾友珊。也正逢贾友珊看看朱羽，又看看他，突然嘴角浮出抹讥诮的笑。高旭东心里一咯噔。他知道贾友珊不好惹，做事干脆爽利泼辣，不给谁面子，能让谁当场下不来台。贾友珊觉得自己是给任长友敲边鼓的，这会儿应该多少也察觉出朱羽跟自己有关系，万一一个不爽上前拆台，岂不是又白费功夫？
当下迎到贾友珊几人面前说：“好巧，你们怎么在这儿？”
跟着贾友珊的三个女人，都是农机社的。一个叫刘美丽，是外村嫁进贾家寨的，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看上去稳重些。一个叫小艾，从小就崇拜贾友珊，贾友珊干啥她都拥护，贾友珊大学后回乡，她就也找本村人嫁了，是个结婚没多久的小媳妇。还有一个叫七巧，十七八岁，正是少女心性，天真烂漫。她们几个经常一处。高旭东上回都见过。
七巧觉得高旭东长得帅又有能力，一见高旭东就笑了：“高专家怎么在这里？”
小艾却知道贾友珊不待见高旭东。觉得上回要不是任长友用高旭东当挡箭牌，一定能让诋毁她们的小子道歉。后来虽听说任长友帮老农重播一茬麦，算是解决部分问题，但损害农机社名誉的事却不提了。给任长友打电话，也只说等假种的事有结果再说。听着像是查不清假种子，她们就还是嫌疑对象。几个人都生气，但就算是贾友珊，碰上任长友这么一坨和稀泥的棉花，也是干生气没脾气。当下就拽拽七巧，让她不要说话。
果然贾友珊冷笑道：“上回帮老任骗人，这回又帮外国妞骗人，高专家，你属演员的吧？”
小艾和七巧面面相觑，不明白贾友珊说什么，只刘美丽看出点端倪，没动声色。
高旭东不知道她在这儿站了多久，可他一直盯着朱羽的动静，也难怪被贾友珊看出来。正想要怎么解释，贾友珊却不再理他，领着同伴到另一边靠墙处坐下。见高旭东竟跟了来，贾友珊抬头道：“放心，我今天没工夫找你麻烦，我们约了朋友。”说着，果然叫服务员拿来菜单，琢磨一会儿点什么菜。
围着朱羽的人仍在讨论，高旭东便重新坐下。他发现贾友珊几个都收拾打扮了一番，比上回做完农活就赶去云州精致许多，看起来有重要的人要见。又过一会儿，进来个四五十岁的瘦长男人，防风马甲下露出灰西服和红领带，见贾友珊几人抬手招呼，便走过去坐下。
高旭东注意地看了一眼，那人脸色发黄嘴唇发黑，一看就抽多烟喝多酒，看人像斜了眼睛，推开贾友珊递来的菜单，开口道：“饭吃不吃再说，话先牙清口白说清楚，价格还是上回说的，甭想再往上提，你再请我吃一个月的饭我还是这句话。”
刘美丽道：“叔，俺村的莲婶是你亲妹，咱们也是拐着弯的亲戚哩。你看价格能不能再谈谈，俺们种这果树很是不容易。”
那男人道：“亲不亲，财帛分。再说咱算什么亲戚？当年我家但凡有点办法，也不会让我妹嫁到贾家寨，这么多年她过过几天好日子？”
七巧道：“叔，俺打小就把莲婶当亲婶，她嫁到俺们贾家寨，谁对她不好了？俺知道你嫌弃贾家寨环境恶，可人家专家说就因为这，俺那里苹果甜哩。”
小艾也说：“是呀叔，俺们那果园还养的兔子，肥料也是用兔粪沤哩，这都是人家现在城里人喜欢的那个叫……原生态！果园马上进入盛果期，今年你跟俺们合作，以后能长久。”
高旭东心想，原来几个人是找卖苹果的路子。他想起小何说过，贾刺头当初逼老人上山种果树，不知道那果树和这个果树是不是一回事。又听几个姑娘说，果园里还养兔子，之前看村里还有农机社，也是搞得红火。只是这男人的意思听来，村里似乎境况不好，宋婶上回也说，贾家寨的人都往外跑，谁娶回媳妇就是有本事，不知道什么情况。
正琢磨，就见那男人脸色发青，显然面前三个女人叽叽喳喳，油锅泼水一般，可能让他觉得失了威风。贾友珊见状赶紧递上菜单道：“一会儿说，先让叔吃饭。叔，点菜吧。”
男人却猛推一把菜单道：“点个屁！听都听饱了！恁伶牙俐齿咋不跟超市谈？你们村有没有能说话的男人？女的出来吱哇乱叫真以为是霸王哩？”显然在影射贾刺头这个名头。
七巧蹙眉道：“大叔，你这是什么话……”
小艾看贾友珊没吭声，赶紧拉着七巧不让说话。一行人都低头瞅着贾友珊。贾友珊起身给男人倒茶，轻声道：“叔，你别见怪，眼看苹果马上要收，我们大家也是着急。”
贾友珊竟忍了，高旭东心想她这刺头也还能分清场合。
男人却踹开凳子站起来道：“急就照我的价格走，跟这儿瞎耽误什么！闹着玩？反正你们能耐，不行挑苹果到集上卖，恁能干，都多挑几担，领着孩子哭一哭还能多卖点！”说完径自走了。
桌上几人没见过这阵势，被这么一骂，竟真是要哭。毕竟认识，高旭东不能坐视不理，赶紧拦住那男人道：“叔别忙着走！再聊聊！”
男人瞪眼道：“你是哪路的？”
高旭东道：“我是她们朋友，刚刚碰上。”
男人执意不坐下。高旭东便跟出来让烟。自从用一盒烟上了马司机的车，高旭东随时带一包。男人吸着烟果然和高旭东聊起来。原来他干水果经销，跟不少地方的水果市场都有联系，能直接发到人家那里，中间赚个差价。虽然这男人口口声声说，贾家寨的果树长在山上，费人工交通也不便，又说和娘们儿谈事麻缠，叽叽喳喳说不成。但高旭东看出来，他觉得贾家寨的苹果不错，欺负贾友珊几人着急，想尽可能压价，好多挣一笔。现在贾友珊对价格不松口，他就找麻烦拖着。
一支烟抽完，高旭东客客气气送走男人，进餐厅就见朱羽疑惑地盯着他。他耸耸肩，又回贾友珊一桌，竟然见满桌的鸡鸭鱼肉。其他三人精神恹恹，拿筷子扒拉着。只贾友珊埋头吃，大有吃了今天不论明天的架势，还劝着大家：“吃吃吃，又不是只他一人能卖苹果，我再找人问问。”
刘美丽哭丧着脸：“可苹果得摘了，再没销路，只能先找冷库存着，又得花钱。”
贾友珊道：“那就找冷库，也不能贱卖了。”
小艾道：“兔舍还没修呢，去年下雪压塌了，天暖得快就没修。今年再不修，兔子冬天肯定得冻死。”
贾友珊道：“修什么修？卖了苹果盖大兔舍，反正咱们的兔卖得好，养多也不愁。”
七巧却道：“卖了苹果还得修地下井呢。唉，咱村怎么到处都是窟窿呀？不然咱就到集上卖苹果试试？”
刘美丽和小艾瞪眼等着贾友珊表态。贾友珊却弹了七巧一个脑瓜崩，笑道：“瞧你们这出息，还去集上，咋不在村口摆摊卖？”
小艾道：“那也行。”
贾友珊啐道：“行个腿儿！自己都没心气，怎么能怨人家瞧不上？市场进不去，咱们就问水果店，问超市，网上还能卖东西呢，也看看！吃笋子剥皮，一层层来，人往高处走，别争着往下出溜！”看几人还是垂头丧气，贾友珊又道，“快吃饭，还有得跑呢。我给你们买点喝的去。”
七巧低声道：“这里有。”
“贵呀！你还嫌钱烫手？”贾友珊说完就出门买饮料去了。
高旭东看在座的是闷闷不乐，尤其最小的那个，眼里噙了两包泪，红彤彤的随时要掉下来。他刚才听贾友珊一番话，不由心生佩服，觉得她经事能沉住气。就坐下来道：“其实小贾说得对，你们想苹果卖个好价钱，就不能贱卖，现在要因为难在一时就给个低价，以后谁还愿意高价买？就算行情好，也不愿意高太多去。像小贾说的，谁嫌钱烫手？他们会拿以前的低价说事，说苹果就值这个价。关键你们的苹果不错，那多冤。”
刘美丽说：“是不错哩，又大又甜，就是刚挂果两年，还没找到销路。”
高旭东点头。
七巧突然道：“高专家，你见识多，能不能帮俺们想想办法？”
七巧这一问，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盯着高旭东。高旭东觉得几人这么跑也不是办法，效率低不说，想找个大经销商把苹果包圆，短时间也不太可能。想了想就建议，也许能把苹果按照大小和生长情况，分几个档次，最好的就去给超市和便利店看看，中等的再找市场、水果店，最次的那些，就折价便宜卖，说不定真能试试集上，也许很快就卖完了。
他越说，几人眼睛越亮。刚才是闷声闷气想哭，这会儿兴奋得脸直发红。
高旭东道：“这样你们几个能同时找路子，苹果也能尽可能地卖上价，一种买，千种卖不是？记得每个档次都找个好包装。人靠衣裳佛靠金装，好包装成功一半。”
小艾拍着大腿道：“对，找对象还看周不周正哩！我看高专家的主意行，珊子咋还不回来？咱赶紧跟她商量商量。”
高旭东帮人帮到底，想着陆运明家也是农业行当，也许认识水果渠道的人，当下道：“你们先吃，我出去打个电话。”
他见围着朱羽和司机的人已经散了，朱羽正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聊，偷偷冲他使眼色，显然不明白他在干什么。他指指手机，示意去打电话。结果刚一出门就看见，贾友珊已经回了，却背对门口站马路边，右手拎袋饮料，左手在脸上擦抹着。
似乎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