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旭东没坐过五菱小面,用小何的话是,“皮实,哪儿都能跑”。小何就是任长友袒护的手下,任长友叫他“小何”,也有三十多岁。种子站没公家车,周边乡村又跑得勤,以前都坐公交车,到村再蹭农用三轮。小何便把自家连襟报废的车开了来,修修成半个公家车。
高旭东打量小何,看不出他能诓老汉什么。小何憨厚能干,车都给公家了,不像什么都往兜里扒的人。但老汉也不像说假话。这种子站真有些看不透。
刚才小何说顺路送他去车站,十分钟的车程却走多半小时,越来越偏,分明奔着乡间去。问小何,小何尬笑两声,高旭东便知道这是任长友把他诓上车了。
果然任长友说:“先去公司,贾刺头在,再不去公司要被拆啦。”
高旭东打定主意要回,不过去看看也不妨。乡镇企业改制的文章还是根据课上讨论写的,理论大部分来自于书。读万卷书莫如行万里路,这种机会当然要把握。
“小高,”小何叫高旭东“小高”,“贾刺头真不好对付,他帮着哪边,另一边就脱层皮。听说这回受了委屈,去公司讨说法,搞不好真把公司拆了。你体谅体谅。”
为了说明路线正确,小何又讲贾刺头的劣迹。说是为了挣钱,逼着村里的老人到山上栽果树。
“六七十岁呐。腿脚好的帮着开荒,腿脚不好的才轮到去种树,这倒成清闲差事了!要知道那山可一半都是石头,谁忍心支使老人干这活?你说是不是小高?”
“就没人管管?”高旭东问。
“谁能管?乡长都管不了。”
小何数说贾刺头的头一件罪过,便是他带着农机社跨区作业时,被当地农机社抢了活计。当地的活计原本就找那家农机社,只是那段农忙,那农机社一开始没时间,安排过时间来又把活抢了去。
为这贾刺头愣是派两名社员蹲对方门口,有人上门便大声说对方多不厚道,扰人家生意。对方这才知道贾刺头不好惹,可地都收了。问贾刺头给他个新活计行不行?贾刺头说就要那块地!这就找茬了。连原本支持贾刺头的人也觉得没理了。这事先在村里闹,后来惊动乡长来说和,贾刺头就拉着乡长要重新划线,让人家以后不能到自己的地盘作业。可她画的线抢了人家不少生意。
乡长说你何必呢?大家都一个县的。贾刺头说,大家还一个国的呢,咱国人都能往我脸上踩?乡长说,就是一场农活的事。贾刺头说,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这事之后,十里八乡一提起贾家寨,都知道有个贾刺头,都知道不好惹。
高旭东以前听高满谷说,农村开展工作时,有些难缠的人制造不少阻力。董冰却觉得一棵树上的果子也有好有坏,更何况人,觉得农民亲厚。高旭东一向在董冰的影响下只看到好的一面,这会儿听小何的话,便想见识见识这贾刺头。只是他不理解,为什么贾刺头说他是饿汉,还说他是光脚的?
正想开口问,公司到了,闹哄哄地围了几层人,门口停几辆农机。公司虽原属云州县农业局,但为制种方便,位置在西店镇镇东农田多的地方。楼在整条街最显眼,一水儿米黄瓷砖,还搭了廊厦,飞檐翘脚的灰瓦屋顶,金字招牌锃亮,写着“云州种子公司”。
“都是老楚在世时整的,”任长友道,“带人搭了个入口,说进门就带精气神,提振士气。那时没什么钱,都自己动手。”
说话间五菱停在几台农机后,三人跳下车,门口果然是一团混战。
讨说法的农民拿着蔫了的麦苗,指着个年轻人声讨。那年轻人平头黑脸,长相带点凶。旁边一个五十岁的方脸大耳男人,西装革履。另一旁几个女人正在尖声争吵。
“那个平头就是楚家强。”小何对高旭东说。
高旭东问:“平头旁边的是贾刺头?”
小何噗嗤笑了:“那是公司总经理张栋伟。”
高旭东“哦”了声,不懂这笑的意思。见任长友看戏般眯眼观战,讥讽道:“他倒比你们副站长更像干部。”
这下小何哈哈笑起来,竟引得张栋伟望向这边,见任长友如见救星,疾步过来道:“任站长,你可来了!我现在是笨牛扑蟋蟀,无从下蹄爪。你来看看怎么办!”
张栋伟拖任长友说话,两人的声音却很快被四面八方打到地里。高旭东见楚家强身后有几个支应他的年轻人,张栋伟也有几个中年人帮腔,难道剩下那几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就是贾刺头的人?
几台农机都一人多高,高旭东料想开农机来的得是男人。更何况贾家寨靠着山,贾刺头又叫贾yǒushān,便认为是依地形起名叫贾有山。而且哪个女人能得诨号叫“刺头”?还逼老人上山种树,又带农机社在外面呛战,得是个男人!
吵架的女人们泼辣利索,骂人又放得开,倒堵得几个老爷们儿不好接口。好在她们占上风就点到即止,不然真是泼妇骂街了。
高旭东皱眉:“贾刺头在哪儿?只让女人出头吵架,太不地道了。”
小何还是憋笑道:“你再看看。”
高旭东便又仔细听,原来农民的自家亲戚里有能人,查出有人在印刷厂偷订了远发种业的包装袋,因是员工私自印刷,没过印刷厂的帐,好不容易又查出来,订货人竟是楚家强。
农民指责楚家强没心肝,为赚钱毁别人一季的收成,让人遭这无妄之灾。还说楚家强要是不赔偿,大家结伙告他。
张栋伟抱歉地道:“公司效益不好,强子才急中出错,做这糊涂事。我也监督不力,以后下不为例。大家都知道公司的情况,赔偿也得容我们缓缓。”
一听张栋伟替楚家强认了这笔账,农民更是炸了锅。
楚家强身后的年轻人喊道:“张老头,你就吃铁丝屙笊篱,瞎编吧,谁不知道你想把强子撵走,好当这个董事长!包装袋没凭据,咋不说是你定的呢!”又指着几个女人说,“出苗有问题的原因多了,咋不说她们跨区作业不熟悉,出了错呢?光赖强子,强子就恁好欺负!”
几个女人再次喧哗起来,说作业时都是照规矩来的,还说自己当时就看种子不对,好意提醒,农民却没当回事。农民一边解释一边骂楚家强,张栋伟一边道歉一边埋怨楚家强,楚家强的人两边回骂,又指责贾刺头,几个女人继续回怼,开了锅似的。
四方人你吵我我吵你,当真是爆竹店里着火,热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