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索间，李公公忽然觉得似乎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自己，他下意识地抬头，正好对上皇帝那一双锐利的眸子。
李公公瞬间心里一惊，连忙跪在了地上。
皇帝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随意问道，“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公公眼珠子溜溜转了三圈，便开口道，“回主子的话，奴才没见过什么世面，眼皮子也浅，见着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深了看不清，远了瞧不见。”
皇帝轻笑一声。
“不必跟朕卖乖。”
“奴才眼下就能看到这大雨冲毁了堤坝，本是天灾，现在成了人祸。”
“既是人祸，那便该认罪的认罪，该伏法的伏法，其他人自然是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好好的把江南的差事给皇上办好了才是要紧的。”
说着，李公公抬起头，身子仍旧匍匐在地上。
“皇上，李家到底出钱出力这么久，奴才也听不懂这外面的文臣早朝上说的什么之乎者也、国家大事的，奴才只知道，眼下若是把他们调过去，只怕是要人没人，要银子没银子。”
“嘴皮子到底不能填饱灾民的空肚子。”
皇帝倚仗李家的银子，大家心知肚明，却不能明说。
此刻皇帝对李玄夜的心思，他拿捏不稳，可是他知道，皇帝是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换人的。
所以只能顺着皇帝已经表露出来的意思走，到底不会出大错。
果然，在一阵沉默之后，皇帝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是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监管不力，也是功过相抵，朕不能叫忠臣寒心。”
“皇上圣明。”
说罢，皇帝当即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没过多久便收笔，将写好的东西递给了李公公。
“着人把这个送去礼部，叫他们拟一道圣旨出来。”
……
几日后，圣旨下达。
胡广收监，五日后押送京城大理寺候审。
李玄夜等人虽有监管不力之失，但好在能及时查清情况，控制局势，又念及其为江南百姓数月来尽心尽力，功过相抵，不予惩处。
监牢潮湿阴冷，又没有窗户，是以即使是白天，内里也如同黑夜一般。
李玄夜挥退众人，独自提着一盏油灯同食盒往前。
走到尽头，便看到一个背影沧桑却不见狼狈的老人正背对着牢门静坐。
听到动静，胡广回头，见到来人是李玄夜后，苍老的脸上扯出一道清浅的笑来。
“来得比我想的还要早些。”
李玄夜将牢门打开，没有落锁。
他知道，对于胡广来说，锁是没有用的。
自己走进来的人，怎么会跑？
他将酒菜放在矮桌上，环顾四周后才开口道，“临危不乱，即使这般境地手边一切也依旧整整齐齐，井然有序，晚辈佩服。”
胡广轻笑，“境遇？这里比打仗的时候好多了。”
“瓦罐不离井口破，大将难免阵前亡。我虽然没死在战场上，可也是九死一生。见的生死多了，也就麻木了。”
“明日砍头那是明日的事，今日舒服是今日的事。做人做事，要看得远，想得远，却要活在当下。”
李玄夜抬手为胡广斟酒，“晚辈受教。”
“驸马的酒，老身原本是受不起的，可如今，既然已是将死之人，便也越一越这规矩，受下了。”
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我这个驸马，里头究竟有几两重，大家都清楚。”
“话不是这么说的。”
胡广看向李玄夜，开口道，“有些事情，看着轻飘飘，可实际压在人身上却是能要了命；有些事情看着千斤重，实际戳破了，却见里头一团棉絮。”
“这江南一带，最大的官便是总督，是封疆大吏。你虽是手无实权的驸马，可到了关键时候，论起来你仍旧是主子，而他们仍旧是臣子。出了什么事，光是这一条，就能压死他们。”
“这就是为何，朝廷上下有许多虚职存在。这些个职位，若是真的无用，便早就消失了。”
李玄夜再次将酒满上，却没有多言。
胡广见眼前的年轻人颇有些颓然之色，花白的睫毛微垂，将这第二杯酒饮尽。
“我吃了你两盏酒，另外算上之前托付你办的事，加起来一共是三份情。三分情，我送你三句话，算是全了你我这一场缘分。”
李玄夜抬起头来。
“第一，皇上虽想要银子，可他也不想江南真的乱了。”
“第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人都想做黄雀，可殊不知，最后都成了螳螂。”
“第三，独木难支，想要做成事，不被人轻易折断，唯一的办法就是壮大自己。要有自己的人。攀附，终究是随风摇摆的杂草。风小的时候还有活命的空间，风一大，便是连根拔起。”
李玄夜皱眉，“太傅可否把话说的再明白些。”
“有些事，需要你自己去感悟，去理解，若是你有这个本事，这三句话就足够了。若是你没有这个本事，我说透了，反而是害你。”
说完，胡太傅自怀中摸出一个金徽来。
“这是我胡氏的族徽，这枚是我的，全天下只此一枚，有了这个，凡是我手下的门生故吏，见了你，都会把你当做自己人来看待。”
李玄夜有些意外。
这族徽有多少价值和意义，他不是不清楚。
胡广虽然退下来了，但是他手下扶持起来的人却已经在朝廷各处成了遮蔽一方的大树。
这等于是将胡广毕生积累下来的人脉和资源都交给了李玄夜。
“太傅，晚辈斗胆问一句。”李玄夜吞咽了一口口水，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许多事，太傅本不必做，也不必做到伤己的程度上，可为何还要如此？”
即便是为了下面的子孙，也有的是其他的办法，不一定非要做绝。
胡广垂首看着地面，眸子有些空洞，像是思绪已经飘到了很远，在回忆着什么一般。
“这天下，许多事不是非黑即白，奸臣大多数并不是大奸大恶全无良心，而忠臣也并非一心为民，全无私心。许多人，其实是不奸不忠、不正不邪，过了一生最后连自己都糊涂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