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过是说给百姓听的话罢了。
是叫老百姓相信的,不是叫那帮主子相信的。
一来是因为,士大夫与贵族阶级与皇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皇帝直接面对的是这些人,而不是老百姓。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没有士大夫和贵族领导的百姓,就是一盘散沙。
历朝历代,老百姓造反的多了去了,可不要说成功了,就连成了大气候的也没有几个。
独有那几个成了气候的,也都是因为到了王朝末世,到处都在造反,更有统治阶级内部的内乱加持,这才有了最后的这么一个结果。
多的是统治阶级内部互相算计、权利更迭。
这烂,大多是从里面烂的。
所以皇帝在面临选择的时候一定会牺牲百姓。
也就是说,胡广话中未尽之意便是在说,这一切背后其实都有皇帝的意思。
至于为什么明明皇帝知道,还要他李玄夜来赈灾,也很好理解。
首先,这么多的百姓,皇帝不能不管,李家有银子,大头不从朝廷拿,对皇帝而言,就是解决了一桩大麻烦。
其次,李玄夜作为朝廷外的人,受各方势力影响比较小,能叫皇帝更加放心。
胡广看着李玄夜静默沉思的样子,也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停下来,静静观察着李玄夜的一举一动。
屋子骤然变得极为安静,安静到令人觉得有些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李玄夜有些喑哑的声音才将这沉寂打破。
“所以,这件事我不能查。查了,我的麻烦只会更大。”
胡广深吸一口气,面色终于露出了几分和缓。
李玄夜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胡广,声音有细微的颤抖。
“可不查,李家上下都要遭难。这不是一个知府、县令的人头能填上的窟窿。”
“他们填不上,是因为他们那三两重的骨头不够份,他们的命在朝廷那帮人眼里也不值钱。”
“可这窟窿,也不是非你来填不可。只要找一个命比你还值钱的人,替你填上这个窟窿,你就能活命。”
李玄夜脑子一片空白。
“可眼下并没有这样的人。”
“有。”胡广声音十分的平缓。
“谁?”
“我。”
屋中再次沉寂下来。
李玄夜此刻完全不知道这胡广究竟是要干什么。
“我虽然已经告老还乡了,手上无权。可即便如此,我自信,我这身骨头不比你轻多少。放到那京城昭和殿上,照样能震得住他们。”
李玄夜直起身子,凝视着眼前的老臣。
“就算我信你是一个忠臣,可忠臣也是人,是人就有欲。望,就有私心。”
“胡太傅,你我二人今日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到这里了,便说透说尽了最好。你不妨直说,你这条命换得是什么?”
……
房门徐徐打开,胡太傅走了出来,与俞敏对视一眼之后,便在下人的簇拥下快步消失在了朦胧的夜色中。
此刻天边已经泛起了鱼白,可破开云层的阳光却并不刺目,像是被一层水雾遮住了一样,散出来的光也十分的微弱,没有了往日破晓时那道夺人的光亮。
俞敏走进屋中,想要与李玄夜汇报府门外的情况,却不想李玄夜先开了口。
“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
随后便是一道长长的叹息。
三月二十六,十一县决堤的消息便快马传回了京城。
朝野震动,百官朝议。
早朝上争论最多的便是如何处置李玄夜为首的一众负责江南赈灾的官员。
而这争论还没有个结果,三日后,又有一封秘奏到了京城。
是一封胡广亲手写下的认罪书。
皇宫内,李公公亲手将香料换上,瞧了一眼坐在软塌上发呆的皇帝之后,挥挥手示意众人退下,随后弓着身近前了几步。
“万岁爷,时候不早了。”
皇帝从沉思中醒过神来,眼神仍有几秒钟的愣怔。
反应过来后,皇帝敲了敲桌子上的秘奏,“来看看。”
“奴才不敢。”
“朕让你看你就开。”
李公公这才上前,粗略扫了一眼之后,抬起头看向皇帝。
四目相对见,烛火轻晃。
“不过才几日的功夫,这李玄夜就把事情都查清楚了,证据也找出来,还叫胡广这么痛快的就认罪了?”
“不仅认了,还认得干干净净,胡广甚至连他的动机都交代了。”
皇帝看着李公公,抬手在桌子上敲了三下。
咚咚咚。
一声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显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绸缎。”
李公公眸子微微垂下,几个眨眼之间,却也懂得了其中的关窍。
这些年,上上下下在江南做了什么,他跟在皇帝身边,心里不说一清二楚,却也是大致有数的。
皇上对此就更不用说了。
此次十一县决堤,聪明人都知道里头怎么回事。
可有些事,此刻还不是说透的时候,也不是算账的时候。
胡广这个时候出来,把所有的事情都揽了下来,摆明了就是要用自己的命换李玄夜的命。
他为了什么,暂且不论。
关键在于,胡广在认罪的时候很巧妙的将事情都揽下来,干干静静,不牵扯任何人。
但是这字里行间,却又像是充满了隐语,是给能看懂的人看的。
不过是在变相的告诉一些人,不要深究,也不要抓着这个事情不放,查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就这么着,大家才能皆大欢喜。
这封认罪书一摆出去,朝廷上的那些人,都要先且把自己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放下,互相妥协。
尤其是那些恨不得要把李玄夜搞死的人。
但这是那些臣子的心思。
对于皇帝而言,则是另一回事了。
李公公不敢直视皇帝,只能余光瞧瞧打量皇帝的神色。
多年来伺候皇帝的直觉告诉他,皇上眼下虽然不排斥让李玄夜知道这江南一带的一些事情,可似乎又不愿意他知道太多。
但是这其中的分寸是很难把握的。
多一分少一分,都不合皇上的心意。
想要到那个刚刚好的程度,可就费事了。
李家在江南,不好办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