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天空忽然闪过一道闪电，却久久听不见惊雷的声音，就像是一块石头悬在空中迟迟听不到落地的声音一般，叫人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
俞敏抬头望着空中渐渐平息的大雨，沉沉叹了一口气。
“俞大人。”赵启快步自雨中而来。
“门外的人拦住了？”
赵启点头，“大人放心，人都拦在外面了，不叫放一个人进来。对外只说俞大人在与爷商议要事，叫他们等着。”
“另外，太傅的车架也着人牵进了后院，不会有人瞧见。”
俞敏闻言只道，“叫人瞧见也没什么，既然胡太傅能乘坐带有族徽的车架而来，便是不怕叫人知道的。”
话音刚落，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得二人齐齐朝身后的屋子看去，却没有一个人敢近前。
屋内，李玄夜的手上满是血污，地上是被他生生捏碎的茶盏碎片。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不能查？”
胡广长舒一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多了几分坚毅。
“你方才说，只要这些奸佞不除，江南水患就一日不停，那你可知为何他们不想要江南水患停吗？”
李玄夜静静地看着胡广，等着他的下文。
“去岁朝廷在年初议事时，户部连卡了十二道折子，十二道折子中其中有一半都是因为银子超出了当初户部审批的份额，登记入账的时候户部不给过；另一半则是因为新的银子批不下来，因为户部已经是没有一点银子了。”
“朝廷紧急议事，到底如何才能充实国库。诸位大人纷纷建言献策，可说来说去，先要有银子，最终无非是两点，一是开源，二是节流。”
“节流好办，不过是缩减后宫用度，减少军费开支，一切事宜能简则简，尽可能的叫百姓得以休养。”
“至于开源，其实也好办，无非是想办法把能赚银子的事儿做的更大、更广。”
“朝廷除了盐铁之外，最赚银子的地方，无非是瓷器、丝绸、茶叶，这三样一直都是朝廷对外贸易盈利的主要来源。”
“而这三样，主要集中在哪里？”
无须多问，自然是江南。
“可江南之地，除了是瓷器、茶叶与丝绸的主要产地之外，还是主要的粮仓，粮食从哪里来？自然是地里长出来的。可茶叶和制作丝绸的蚕丝从哪里来？自然也是需要有地方来种茶树，种桑树，才能有茶可卖，有丝可织。”
“可，这与水患有什么关系？大水冲了农田，难道对他们就有利了？”
“自然是有利。”胡广道，“目前江南耕地种，仍旧有七成是种粮食的。大盛朝立国不久，先帝打了七年，打下了天下；如今万岁爷又打了七年，把天下给稳定了下来。连年的战争，大盛朝的地不知道荒了多少，才休养生息几年？粮食哪里够吃？”
“朝廷在江南大肆鼓励改农为桑，可老百姓填不饱肚子怎么可能配合？”
“是，赚了银子是可以再去买粮食，丝绸茶叶比种地挣钱。但是天下早就已经无粮可买，就算是有银子有什么用？有银无市！吃不饱肚子，老百姓就要饿死，到时候难道要去吃银子不成吗？”
“改了两年，依旧不见成效，老百姓不配合，别说是劝说了，就是把刀架在脖子上，也没有几个愿意的。江南地区矛盾一触即发。”
这些事，不是朝廷里头的人是不会知道里头的细节的。
两年的时间，爆发了多少抗议，死了多少人，没有人敢说。
“百姓不配合，朝廷上下都缺银子，这两件事，没有办法调和。朝廷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也不可能让全国上下的粮食突然就变的富余，好叫百姓们有粮买，有粮吃，自己愿意改种桑叶。”
而当矛盾不可调和的时候，注定一定会有冲突和牺牲，最后必然是一方压垮另一方，这事儿才能算完，才能往前发展。
李玄夜思索半晌，忽然明白了什么。
“你是说……朝廷……不，是有人要借着天灾强行把地里的水稻变成桑叶？”
“农田冲毁，没有了粮食，没有了收入，百姓流离失所，就会把地给贱卖了，好换成救命的银子。”
“有人卖就会有人买，老百姓手里没了地，种什么要需要问他们吗？”
天灾当前，人人手里都没有余钱。
能够在这个时候大量买入田地的都会是什么人？他们背后又是什么人在支撑。
这都不需要去调查，只要稍微想想就知道。
李玄夜说不震惊是假的。
他自来知道，政治黑暗，可当这黑暗的现实摆在他面前的时候，那种冲击感是说不出来的。
“水灾冲走的可不止是田地，还有那么多的老百姓。光是我接手以来，冻死的、饿死的、病死的、被洪水冲走的，不下五百万人。江南一带总共才多少人口？就算是有了地，谁来种？江南的耕地都成了桑地，全国粮食减半，天下人都要跟着挨饿？说不好会爆发严重饥荒，那个时候影响的可不止这一个地方。”
“有人死，可只要不死光，就有的人是来种地织绸。没有粮食，可官员不会缺粮，茶商、绸缎商不会缺粮。”
“至于寻常的老百姓。”胡广缓缓抬头，三角的眼皮中晦暗的瞳仁倒映着李玄夜的脸，“他们的命，叫命嘛？值几两银子？”
“逼无可逼，只有一条命的时候，就只剩下造反了！”
“朝廷没有银子一样有人造反！”
轰——
此刻，天空中那迟到的惊雷才落下，在天地间发出龙吟一般的怒吼。
李玄夜缓缓跌坐在椅子上。
胡广这句话没有说完，但是他却听懂了。
朝廷没有银子，第一个造反的不是百姓，而是那些官员士大夫。
这一点，李玄夜在来这个世界之前，曾经在一本书上学到过。
历朝历代的皇帝不是不知道民生疾苦，有时候之所以知道还无动于衷，是因为当百姓造反和士人贵族造反无法都避免的时候，皇帝更害怕的其实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