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六欲,也有七情,若是七情六欲皆空,这空空凡尘,天命便自在其中。
堇荣一路往客栈的方向走去,回想着刚才的事情。凡人之所以为凡人,大抵逃不过七情六欲,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执念,云若萱放不下的,大概也就是他的身世来历。其实是不是云家的血统又有什么关系,他心中若不那么执着的话,一样能过得安适。
她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今晚不知为何风大,看这天气似是又要下雨,都说洛城这地方什么都好,偏就是气候恼人,阴晴不定的。
走至转角处,忽地一个白色身影在前方一闪而过,堇荣看见那细弱的身形,立刻惊诧叫道:“沉音!”
那身影一顿,片刻后转过身看堇荣。
白衣素服,精致的小脸上挂着淡漠的神情,正是花会那天见到的沉音。她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捂在胸口,本就不怎么好的脸色似是更为苍白,只有额头的一点殷红,暗夜里红似灼人的鲜血。
堇荣见她几乎站不稳,忙上前扶住。沉音的身体根本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冷的直寒到堇荣心里,她忙问:“你怎么了?”
沉音疲惫地看了堇荣一眼,苍白的脸上露出点笑意,道:“小人参,是你,真好……”她止不住咳嗽了几声,整个身体都在堇荣怀里颤抖,忽又抬起头急促道,“救……救姜宸益。”
“姜宸益?”堇荣心道:那个仗着凤凰琴在手不可一世的狩妖师,还需要人救?
沉音深吸口气才缓过呼吸来,道:“我遇上他和九尾狐打斗,他敌不过,我本是想去找楼公子的,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堇荣曾听说,楼千夜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可手下却有不少能人异士。这样想来,那九尾狐之前极有可能是假装被姜宸益打伤,以此将其引开的。如若不然,她断不可能在千阕楼杀了姜宸益。而沉音,她应该是为了救姜宸益而被九尾狐打伤的。
堇荣看了看她惨白的神色,气道:“你都伤成这样了,怎么还记挂着别人!”她在沉音身上找不到心脉,把了把手腕也感觉不到任何动静,急道,“告诉我,我要怎么救你?”
沉音摇摇头道:“你救不了我的,我……我与你不同,我本就没有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连形体都没有,天地间、其实没有沉音。”
“那你是从何而来的?”堇荣不明白她说的话,难道虚空之中还能生出这样的女子来?心中惊叹,造化之鬼斧神工,确实让人惊叹瞠目。
“是琴音啊……”她身体虚弱到不行,但说话时眉宇间却带着孩子般的欢喜,“琴者,情也。这世上最让人动情之物,便是琴了。”沉音将头靠在堇荣的肩上,轻轻道:“人间女子十月怀胎可以生子,却不知世上有琴虫一物,由琴音而化,长于琴腹,十年可成其精魄、再十年可修其蕴识、又十年可塑其女体,寄琴腹而居、依琴弦为友、伴琴音起舞,”她顿了顿,神情痴迷,喃喃道,“附着真情为生。”
堇荣抱着没有一丝人气的沉音,问道:“你便是琴虫?”
她微微点了点头,右手一抬,托起一层白光,在这漆黑的夜间竟是比月光还要明亮。
待光芒散去,沉音手中出现了一把琴。她将琴交到堇荣手上,声音低弱道:“这件事我一定要做,但是我快要死了,又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
堇荣看着那把琴,问道:“这就是你花了那二十两银子赎回来的?”
沉音眯起眼睛笑了笑,如释重负道:“是啊,总算是回来了。”
堇荣拿过琴,对她说:“放心,不管什么事我都答应你。”知道临危嘱托的事情十有八九不好办,但是看着这样一个女孩在自己怀里伤心,她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顿了顿又忙说,“你先别丧气,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我信你,第一眼见到你就信你。”沉音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如清冽的泉水在山间流淌,“沉音不在意生死的,唯独这件事情,你能帮我就好。”
她一手抚着琴,眸子中浸透着温润的光芒,透白的唇微启,低低道:“它叫‘夜雪’。”
堇荣“嗯”了一声,“夜来飞雪。”
沉音继续道:“不是每一把琴都有琴虫的,其实琴就像人一样,只有当别人真心待他了,他才会生情。”见她呼吸艰难,堇荣将指腹按于她的百会穴,注入真气。
沉音皱了皱眉,将堇荣的手拿下,不愿她为她多花力气。
堇荣知道这样没有用,便也作罢,放下手对她说:“你说吧,我听着。”
沉音道:“琴与琴不一样,就如同世界上找不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世界上也找不到两把一模一样的琴。有的人要经过很久很久的时间才会明白情为何物,有的人终其一生也不懂得,琴也是这样。只有怀着深情的人,日日夜夜弹琴、将他的情注入琴中,琴才能生情。”
她说得有点拗口,但堇荣听得明白,道:“琴虫也只会出现在这样的琴中,是吗?”
沉音点了点头,“日复一日、长年以往,琴腹中的气才会聚集,然后,加上我之前说的、三十年的时间,就……就可以了。”她神情低迷地望着堇荣,“可是,这世上几人能有这样的深情和长情呢?”
堇荣默然回望着她。
沉音笑得惨淡又幸福,“夜雪好福气,它的几任主人,都是如此。很多爱琴之人死后往往要求把琴陪葬,但是夜雪的主人舍不得——他们无一不是深情之人,深爱着琴,却又舍不得将它与自己一同埋入地底下,反倒是找了与自己相似之人来收养。”
“收养?”堇荣不解,她竟是用了这个词。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我有了这个形体,但是,夜雪最后的主人突然不要这把琴了,想将其焚毁。没有了琴音的琴虫,身体会一点点枯竭,所以我……我活不下去的。”沉音细小冰冷的手握住堇荣的手指,“小人参,你帮我把这琴还回去好不好?”
“还回去?”堇荣诧异道,“为什么那个人要焚琴?”
沉音往堇荣怀里靠了靠,低低道:“我从没觉得,这么冷,你再抱紧我些好不好?”
堇荣照她的话做了,觉得怀里近乎抱着块冰冷的石头。
沉音喃喃道:“把琴还给碧槐,他生前住在姑射山上,死后也葬在那里,你帮我将这琴在他坟前烧了就好。他说姑射神女是他前世的爱人,他这一世也只能爱她。那是我见过最痴情的人,他日日弹琴,只为了姑射神女出来与他一见。可是……可是他一直等不到神女,却发现自己爱上别人了。那三年,我时时刻刻陪着他,整个姑射山上,只有我和他……”
堇荣心中一颤,问道:“他爱上你了?”
“嗯,他恨自己这样的转变,所以想焚琴……”沉音喃喃道:“小人参,我好想哭,可是我哭不出来,我用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学会了笑,但是我学不会哭。沉音只是一股无形之气,这个形体、伪装得再好,却毕竟、没有泪。”
堇荣心疼地将她抱紧,喉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其实真想当着她的面骂碧槐,如此恶毒之人,要为他流什么眼泪!曾听玄眼池讲过一个故事,有男子深爱着发妻,有一天因为发现自己爱上了别人,觉得心中背叛了妻子,便怀着愧疚而自杀。如此痴情让人感怀,而这个碧槐,分明是自己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心,到头来却要焚琴!
沉音似乎明白她的想法,涩涩笑道:“他就是那样高傲自负的人,可是他不坏……有好心人把夜雪偷了出来,我得以活了这些年,但是碧槐却一个人寂寞地死去了……而没有了碧槐的琴音,我又如何能活得长久?”
夜色愈加深浓,堇荣见沉音脸上浮现着暗暗绯红,不由得怀疑自己看错了。
沉音笑看着堇荣,释然道:“夜雪的琴腹中,刻着‘生则同襟,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我从出生起就看着这几句,看了好多好多年,可终究不明白。现在,或许是明白了。小人参,碧槐他对我,其实是很好、很好的……”
沉音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双眼阖着,堇荣怎么叫她都不醒,思忖着:琴虫……琴虫依附着琴音而生,如果能为她找到第二把琴和第二个弹琴的人,那她就能活过来了吧?可这深更半夜,去哪里找这样的人呢?
姜宸益!
论灵力,他手中的凤凰琴为世间数一数二的,用来救沉音再合适不过。刚才云若萱说了,要把姜家三少爷姜艾交给姜宸益带回去,这样说来,以云家在洛城的能力,他一定能在短时间内联络到姜宸益。
堇荣施了个法术,把沉音放进夜雪琴腹中,抱起琴,直往云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