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着老桑树转上两圈，便会在树根出现一个藤蔓交织的洞，其内空间广阔、别有天地，小妖和容嫣就住在树洞里。
这几日天光极好，听容嫣说近来有神仙下凡游历，会路经这欧丝之野。小妖长这么大没见过神仙，很是稀奇，翘首盼着。
自化成人形之后她便决定不思进取了，用着这身体也乐得自在，所以干脆就终日游荡，想见识见识这神仙是个什么模样。
容嫣终于给她换上了便于走动的装束，见她蹦跶雀跃的摸样有些忧心，提醒道：“虽不是上品神仙，但毕竟仙妖有别，你别去招惹，小心被收了去。”
小妖满不在乎地笑笑，“神仙可不见得把我放在眼里，再说了，这块地方是你说了算，神仙也奈何不得。”她找了张藤椅坐下，继续道，“听你那么说，似乎知道要来的是哪位？”
容嫣点点头，言之有些黯然，“这位神仙喜好以红绳系人足，普天之下，论及男女姻缘之事，非他莫能定。”
“啊，你说的是月老！”小妖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说起此人，她就来气，给容嫣定的什么破姻缘？害她在桑树上一困就是数千年！这般执念，比鬼魂的怨气还要深长。要是别的仙家路经，看看也就算了，但是这个可恶的老头，非要折腾他不可！
“容嫣，你等着，看我不烧光了他的红绳给桑老做肥料！”小妖说着，已经飞奔出好远。容嫣正忙着吐丝结茧，又素来不擅走动，自是追她不及。
小妖一路跑至玄眼池，才停了下来。下品仙家下凡尘若是要路过这欧丝之野，必是要前去拜访他的。
这玄眼池，其实是上古大仙留下的一方砚台，年长日久的也得了仙道，便在此地分封做了个小散仙，终日闲着无事，一副和蔼书生的模样。他仙品不错，又很是厚道，醒着的时候，总会给小妖讲起上古时期的故事。
小妖的最爱，莫过于六合历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到一千三百九十六年间的那场神魔之战。六合之前，人畜不分，三界混乱，为洪荒历；自有仙、人、畜之分别起，为六合历，此二者，合称上古。而如今，仙、人、妖分离，人间以皇帝为尊，转为天元纪年。这一年，是天元历二百七十二年。
在小妖看来，玄眼池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懒散，她路过的时候，他十有八九都在睡觉，怎么叫唤都不醒。他身旁长年蹲着的是一尊神兽，名为白泽，据说能通达万物，相传曾为黄帝狩猎时捕获，智慧异常。小妖一直很敬重他，想从他那里得些言传身教，但是时至今日，白泽变得不太爱搭理人，四百年来从未和她说过话，石头似的一动不动，手中的书倒是翻得勤快。
这两位，便是如此在欧丝之野，并排坐了数百年。
小妖摸了摸下巴，在这一黑一白两块石头边踱着步，计上心来，道：“玄眼池啊玄眼池，你不醒来也好，我正可以借你的墨汁一用。”
他因为太过懒散，千年来肚子里的墨汁从未换过，都浓稠得能捆人了，看这样子，即便是捆妖捆仙也不在话下。小妖用小法术使了个障眼法，把玄眼池遮蔽起来，只余着一个小口给白泽蘸墨汁用，随后就躲到他身后变回人参，哼着那采薇小调睡起午觉来。
她只有在修成人形的那一刹那听过这歌，却能对这旋律极为熟稔，心道：难不成五音不全的小人参我，在化成人形之后，对音律有了更深一步的造化？她摇了摇头，此刻一心惦记着那月下老儿的事情，也不想去思考些别的，倒不如睡一觉养养精神。
待到日上三竿，小妖一觉醒来，听见身旁一阵呼喊：“这是哪个不要命的小妖精干的？快给我出来！本仙这回下凡游历可是有要事要做，你们耽误了我的行程，天家责怪起来，小心被打成原形！”
小妖伸出脑袋张望，见玄眼池依旧沉睡着，任月老在自己的墨池里翻腾，对他的呼喊置之不理。
白泽嫌他吵，蘸了他鼻子上的一滴墨汁，转过身继续看书。
月老急道：“白泽，你怎么说也是上古神兽，犯得着和我们仙家过不去吗？还有玄眼池，我们一样是为天家做事的，你怎生就把我困在这脏水里了！”
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极是好笑，那白胡子染了厚厚的墨汁颤抖着。
小妖在他面前显了人形，说道：“本小妖胆子不大，可就是不怕被打成原形。”——反正也是这几日刚化的形体，大不了重头修来，她有得是时间。
月老将她打量了许久，说道：“原来是你这人参精，不好好在长白山上修炼，怎么跑到这欧丝之野来闹事？赶快把我放了！”
怎么又扯上长白山了？那边人参是多，但她分明一直生长在这里，是这欧丝之野唯一的人参精。都说物以稀为贵，她在这里可珍贵得很！
小妖瞪了月老一眼，道：“放是自然要放的，但是麻烦把你那造化姻缘的红绳借我看看，我对那东西稀罕得紧。”
月老听她这么一说，不怒反笑道：“原来是个为情所苦的妖精，不急不急，待本仙查明原委，给你个好姻缘便是。”他商量着，“这厢，先让我出去？”
小妖气道：“什么姻缘！没见我还小嘛！我是为着容嫣姐姐的事情来跟你讨个说法。当初没有守约是她的错，可她现在早就悔改了，你为什么还不让那马灵放过她！”
月老沉思了会儿，看着她笑道：“小人参精，你也太糊涂了，那容嫣姑娘是什么人？她的姻缘自上古时候就开始了，哪是我能决定的？”
小妖问：“可现在呢？不是说三界姻缘，都是由你安排的吗？”
月老从身上摸出本红封面的簿子，道：“我系人姻缘不错，但也不是什么姻缘都插手，找麻烦的事情我才不做。容嫣姑娘是自己克服不了心中的恐惧和执念，所以才不得脱身的，不信你自己看看。”
他刚要递上那簿子，却又忽然收回手去，道：“我可不上你的当，这是仙家之物，哪是你这个小妖精能看得的？”
小妖朝他手里的小簿子看了一眼，装作满不在乎道：“我才不稀罕那是什么玩意儿，月老您的法力不见得高，手中的仙物想必也厉害不到哪里去。能让我看得上的宝贝，那得是指天剑、凤凰琴一类的上古神器。”
月老哼了一声，不予理会，转过头不再看她。
“既然你觉得我是在用激将法激你，那么，还是让你眼不见为净的好，小妖我先行告退了。”她说罢，转身离开。
月老见她真的要走，神色一急，来不及再思虑些什么，把手中的簿子扔了过去，道：“你快看快看，看完了马上还给我！”
小妖接过那红簿子，诧异它竟然不为墨渍所沾染，翻转过来一看，封面在阳光下泛着三个金漆的大字：灵犀簿。
月老解释道：“凡是我定下的姻缘，这上面都会有记录，你要为容嫣姑娘讨回公道，可是找错人了，这上面根本就没有记载她的姻缘。”
小妖翻开灵犀簿，其间每一页都由珍贵的原料串成，东海的珊瑚、西荒的玉石、青丘山上的白狐毛、鲛人泪、黑玛瑙……流光溢彩之中，写满了世间男女的名字。每翻过一页，前一页便变得薄如纱织，所以万千页之厚的簿子看上去只是平常的小册子。
一想到世间男女尘缘悲喜尽皆在内，她心中大为震撼，翻了片刻没见着容嫣的名字，也相信这白胡子神仙没有骗她。
她对月老眨眨眼，道：“这灵犀簿我喜欢，借我玩几天可好？”
月老忙摆起手来，“你个小妖精，这东西可不能随便玩！”他唯恐被抢了东西，又苦于挣脱不出玄眼池的墨汁，急得满头大汗。
小妖朝他晃了晃手中的灵犀簿，“放心，也就几天而已，等到玄眼池睡醒了把你放出来后，我一定会原物奉还的。”
对月老没心没肺展露了个笑颜后，小妖大摇大摆离开了玄眼池，留下他在那里叫得昏天暗地。
回到住处，小妖大笑着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容嫣：“你看呐，这灵犀簿现在就在我手上了，我高兴起来，还能在上面给他月老添个三世情缘。”
容嫣为她掌起灯，笑道：“你胡闹也要有个界限，那月老的脾气古怪得很，可得罪不得，你快把这灵犀簿看完了还给他，省得他日后来找你麻烦。”
小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小笔，撑着桌子嘿嘿笑道：“光看可不够，这世上坏姻缘太多，可难为有情人了，我要帮帮他们。”
容嫣脸色一变，急道：“可不能乱来，擅自改动灵犀簿，破坏三界姻缘，是违反天规的！”
小妖努努嘴，道：“天规天条是用来约束神仙的，我们是妖精嘛，哪管什么天规？”说着在灵犀簿上一划，坏了江家姑娘和员外儿子的婚姻，并把她许了王家书生。
她眯起眼睛乐道：“容嫣你瞧，这样一来多好，郎情妾意的，有情人就该成眷属。不就是在那簿子上多画几条线助人为善嘛，神仙就是麻烦，清规戒律的，死板。其实做妖精就很好，一样不会老去，又活得自在，前提是……不可以爱上人，当然更不能是神仙。”
容嫣听着她自顾自念叨，紧锁眉头。
小妖看着眼前这密密麻麻的名字，道：“还是不要继续修行求得飞升了，什么九重天家、蕊珠宫阙，我全不在乎，做妖精如此逍遥自在，乐得清闲。”
这样想着，灵犀簿上又改了两段姻缘。
容嫣在一旁止不住叹息：“你这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总这么下去，迟早要出事！”
小妖满不在乎地笑笑，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容嫣，我初化人形的时候，感觉你就像是一个织梦的人，我身在你的梦里，几乎要把自己是谁都忘记了。你的丝线能做成最好看的衣服，是不是也真有织造梦境的本事？”
容嫣先是一愣，继而笑了笑，神情变幻莫测道：“你说得不错，我的确可以——不但是梦，连一个人过往的回忆，都可以虚构得像真的一样。”
小妖大喜道：“教我教我！过几日，我想去人间玩玩，总不能什么本事都没有，那也太给妖精丢脸了。”
容嫣看着她，神情有些捉摸不透，过了一会才低低道：“其实像你这样，已经是最好了。”
小妖不太明白她话中之意，思忖着也许这本领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学会的，在心中叹了口气之后，也就不去想了。
百无聊赖中，又翻看了会儿灵犀簿，她诧异地问道：“为什么这上头找不到我？”
容嫣想了想，回答道：“你不是说了吗，月老怕麻烦，像你这样的麻烦，自是不愿意招惹的，万一哪天发起脾气来，带着自家小情郎去烧他胡子，那可就坏了！”
小妖满不在乎道：“容嫣，你有没有看上哪家公子，我立马添上去，帮你们把姻缘定了！”说着就开始在灵犀簿上寻找合适的人。
容嫣拿过她手中的笔，“胡闹！”
小妖笑得更为开怀。
这时候的她，只觉得天底下的情爱，不过是月老笔下的几条线。殊不知，人世间的恩怨纠葛，比之那缠绕在一起的红线，更为理不清、道不明。
如此过了两三日，玄眼池不知是睡醒了，还是被月老抓狂的呼喊声吵醒了，竟是带着那白胡子老儿前来登门。
小妖瞧见他那一副穷酸秀才的小模样，心底真是气得牙痒痒——多少年的邻居，一遇到神仙，你就帮着来找我们茬！
月老神色自是不好的，容嫣上前说情他也不理，只用鼻子朝小妖哼哼。
小妖冲他甜甜一笑，乖乖上前做了个揖，双手奉上灵犀簿，说道：“月老爷爷您别生气，我这不是说到做到还您了嘛，您有要事在身，我们不敢多留，但办完事了记得来欧丝之野，我们定要好好向您赔罪。”
他惊讶于这野丫头的礼数，摸着胡子很受用地收下了，道：“现在知道害怕了？”
小妖尴尬地笑笑，道：“月老爷爷，我一开始就是和你闹着玩嘛，我一个小妖精，哪敢真的惹您生气？”
他似是真的有急事在身，拿回灵犀簿后，也不说教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月老前脚刚走，小妖立马收拾起东西，对容嫣道：“他要是看到灵犀簿上被我改成那样，定要折回来找我算账，你就骗他说，我到东海找龙女学浮水去了。”
容嫣知她要走，急道：“你要去哪里？”
小妖道：“既然骗他说是往东去了，那么除了东面，四海之内，哪儿都能去。我以前从来没出过欧丝之野，对外面世界很是好奇，此次就当是出门游历去，不出三五年也就回来了。月老那么忙，到时候早忘记这事情了，我大可以回来继续陪你采桑叶。”
容嫣知道拦不住，回房拿了她织的冰丝软甲和一片桑叶，道：“路上小心，这冰丝软甲记得随身穿着，危急时刻是能捏成粉末疗伤用的，若是遇到什么抵不过的危险，可要记得焚了这片桑叶，我知道后还能请玄眼池和白泽前去救你。”
小妖点点头，说道：“放心吧，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到时候还能给你们带好玩的。”
容嫣见她一脸轻松，担忧道：“你可别以为人世间什么都是好的，放开那些收妖的和尚道士不说，光是七情六欲这种些个东西，也切记沾不得。”
小妖点点头道：“放心放心，怎么说我都已经四百岁了，会好好照顾自己的。”
她说罢念了咒语，化作一道青烟散去。
世间万物，凡是有了一念心神的，不管是花草树木、山川河流，哪怕是一块石头，都可化为精怪。而同有血有肉之躯不一样的是，他们没有父母，在这天地间孤生独长，由天地灵气养育，那一块小小方圆便是家。不知道是不是这个人类身体的缘故，小妖竟然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一想到要离开家了，眼中湿润润的，极不舒服。她揉了揉眼睛，深吸口气，告诉自己：没什么不舍，迟早是要回来的。
极目远望，天长水阔，万类相竞，飞鸟游鱼各自盘桓。这宇宙造物之能，果然鬼斧神工。她贪婪地呼吸着陌生的空气，自此五湖四海，名山大泽，可肆意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