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街道,少有行人。当堇荣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几乎已经跑到了城门口,她对着夜雪琴喊了一声,“沉音,你还好吗?”
没有回答。
堇荣生怕她出什么事,心急之下想施法让她出来,但却发现琴腹中是空的,什么也没有。一时间,堇荣心中大骇,回想起沉音先前说的话来。
“我本就没有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连形体都没有,天地间、其实没有沉音……”
堇荣顿时明白过来,但紧随其后的又是一阵彻心的痛。沉音死了,她本就是一缕琴音,没有形体、没有生命,现在,竟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化作白烟散去了。分明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孩子,竟然就这样消失在她的手里!沉音、沉音啊,她还记得她在白茶花会上的“吐艳惊风雨”,那样的琴技、那样的言行和举止,处处惊若天人,但是……她就这样消失了。不过是一缕青烟,一旦散去,便再也找不回来。
堇荣抱着夜雪,止不住掉下泪来。这副凡人的身躯,用得时间长了,竟然越来越顺应起它来了。人类的情感、痛苦、甚至泪水,都用得这般轻松自如!她不禁扪心自问,你真的还是当初欧丝之野上那个忧乐未识的人参精吗?
她突然好想念容嫣、想念桑树爷爷,还有玄眼池和白泽。选择到人间来游历一圈,竟是错了吗?抬起头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天空,她深吸口气,强行鼓起勇气,接下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完成沉音的遗愿,去姑射山焚了这夜雪琴!
堇荣本欲回去叫上龙儿,但是想了想手中的琴,觉得夜长梦多,倒不如自己一个人去把事情办了。以她的速度,来往也只在一夜之间,明日一早便可以赶回来了。
事不宜迟,她赶紧向着姑射山的方向行去。
这座山因一位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女神而闻名,想必就是碧槐所说的“姑射女神”。他竟然认为姑射女神是他前世的爱人,这可真是荒唐,相传那女神为尧帝之妻鹿仙女,照这么说,碧槐岂不成了尧帝的转世?真是个疯子!
姑射山的山势极为陡峻,危崖高耸,洞穴密布,有南北仙洞之分。南北仙洞位于山腰中部断崖崖台上,南仙洞位于西侧崖间,北仙洞位于东侧山腰。堇荣想了想,往着南仙洞而去。
眼前所见,虽然沟壑纵横,但环境不可说不深幽,从南仙洞一直往里走,后壁处有互相连通达数十米深的石洞。堇荣察觉其间有灵力汇聚,复又行了十数步。
碧槐果然葬在这里,没有墓穴,却是将他的整个灵体贯穿于山洞之内。堇荣不禁震撼,这个人要自负到何等地步,竟然死后还霸占了整个南仙洞来作为他的葬身之所!
堇荣将夜雪琴横与地上,道:“碧槐,沉音已经死了,你的心愿是否已经达到?眼下,是不是还真的要我把这把琴焚毁?”
仙洞内安静了片刻之后,忽然响起隆隆之声,似是愤怒、又似是悲伤。不知这碧槐究竟是什么人,竟然在死后还留有这样惊人的力量。想到他终究对沉音有情,堇荣不由得放缓了语气,“她死前还没有忘记你,一定要让我把这琴带来,我不知道你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如果可以,留下夜雪吧,便是当作一个念想也好。”
洞内似乎传来幽怨的悲戚之声,堇荣看到脚下的积水渐渐汇聚,竟像是一个人在写字一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
水流一点点聚集起来,没过多久,面前已经清晰地出现一行字:生则同襟,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沉音说起过的,夜雪腹内刻着的字。
堇荣看着这行古体小字,心下震颤,道:“这便是你对她的承诺吗?你分明爱着她,想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但是你却不敢面对这个事实,宁愿守着一个根本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还要杀了她!”
隆隆之声愈渐加响,堇荣分明感受到周遭传来的愤怒,但是她咬了咬牙,继续道:“你想杀了她,然后和她同穴而葬,这样既不违背你对姑射女神那种虚无的爱、又达到了你心中对沉音的爱。但是事实上呢?现在只有你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沉音是死了,但是她即便是死,都回不到这里!夜雪琴还在,可是你对她的承诺呢?生生世世,再也不可能兑现!”
碧槐害怕寂寞,这点可以肯定,所以他宁愿深信,他前世有个不离不弃的爱人,今生必然还会相遇。但是他的爱又太过深切和绝望,不知道是矢志不渝还是偏执成性,当他发现自己爱上沉音的时候,竟然选择和她一起死!这个人,究竟是太痴、还是太狂?
堇荣现在恨不起碧槐了,只是觉得心疼,心疼沉音、心疼夜雪琴、也心疼他。
感觉到山洞很快就要坍塌,她决定立刻离开这里,临走前再看了一眼夜雪,它还是好好地横在地上,看来碧槐已经不想烧掉它了。堇荣暗自松了口气,在山洞剧烈的震荡中迅速跑出去。才到洞口,内部就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她稍一慌神,几乎就被震出来的石块所砸到。
碧槐的怨念,竟然这样强烈。而让堇荣没有想到的是,随着南仙洞的倒塌,整个山体都开始动摇。路面崎岖难走,她即便是用尽全力,也没有办法在极短的时间内离开。脚下不小心滑到,一整块巨石当头砸下,她抬手去挡,虽然勉强挡过,但整个手臂都已经被划破,顷刻便已鲜血淋漓。
堇荣不敢多做停留,趁着震动不是太厉害的时候,沿着来时的山路的迅速往下跑去。一路上无数的石块从上方滚落下来,她走走停停,到了山脚下的时候,几乎已经浑身是伤。
虽然都是皮外伤,但身上一下多出这些伤口,几乎痛得走不动路。堇荣刚才对碧槐的那点感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样不讲道理、恩将仇报的人,真恨不得把他的尸体找出来挫骨扬灰!
一想到沉音为他的付出,堇荣咬了咬唇,深觉不值得。她的一席白衣如雪,她的额间印记如血,那一番乱世之音的娓娓道来……这样的女子,如高山中的清流般澄净无瑕,见过一面之后,便再也忘不去。
堇荣长叹一声,算了算时间,已经比预计的晚了很多,要是再不回去,龙儿说不定都要把整个洛城翻过来了。
这一路上她都不敢多做停留,一身的血衣也来不及换下,接近洛城的时候,突然下起大雨来。
堇荣在洛城附近的一个小城里买了套男装,卖衣服的大婶见她浑身是伤、筋疲力尽的样子,让她在店里休息一会儿,说是这雷雨片刻就会停下的,让她不必急在一时。堇荣见这天气也不好赶路,便答应了。
谁知这雨下了快半个时辰还不见停下,天色转而变黑,她估摸着要是晚上还不能回到洛城的话,龙儿一定着急,便不顾那大婶的劝阻,一个劲地冲进雨帘里。
冰冷的雨水冲刷过伤口,原本就因为旅途劳顿不能结痂的伤口再度流出血来,痛得比之前更厉害。
雷声阵阵,接近傍晚的时候,天已经黑得看不见路了。
堇荣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见到了洛城边缘的那片小山林,还差几百步路,就是城门口了。
城门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关上了,要是平日里,她根本不用在乎,直接穿墙而入,但如今,一身的法术几乎丧失殆尽,连走路都有困难。
堇荣脚下突然一软,整个身体突然没了支撑点,软软地摔了下去。她试着爬起来,但是身上使不出一点力气,好几次,都又重重地摔了下去。雨水混合着泥土从她身上淌过,身上似乎失去了任何感觉,只能听见一个个惊雷在离自己咫尺之远的地方炸响。
堇荣突然害怕起来,几乎觉得下一个雷就要打在自己身上,不由得在心中默念:雷公啊,堇荣虽然是个妖精,但是从来没有做过坏事啊,你不要打我……
思绪渐渐消散,天地间只剩下瓢泼的雨声和滚滚的惊雷。堇荣隐约又觉得难过,想起沉音、想起碧槐、想起他们生死相依的约定,最终也只是各自深埋心中的痛。又想起龙儿的父母,同样的生相知、死相随,结局终不免悲惨,却也是相守在一起了……月下老儿,你究竟为世间男女,设置了多少的情劫?要历经何种苦难,才能最终相知相守?而情之一字,又究竟为何物?容嫣说的碰不得,是啊,碰不得,她只是一个游历人间的妖精。但是,看着他们为情所苦、为情所困,她除了感动,还觉得……羡慕。
这空空凡世,堇荣经历过什么呢?欧丝之野上为数不多的几个邻居?长白山上已经逝去的两条蛟龙?还是冰天雪地里,那个说要报答她的孩子?他如今长成了俊美的少年,尊贵的皇子,已然与她形同陌路,在娘亲生病的时候,毅然要用人参给她进补……真的全然忘记了,那个曾经救过他的人参?而段容止,他之前对她所说的话又是否出自真心?
这样寒冷的夜,堇荣突然摒弃了以往所有的超然物外和自得其乐,只想找一个温暖的怀抱,哪怕那将是一个痛苦的深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甘之如饴、舍生忘死?她很想知道。
这个时候又想起云若萱来,初见时他吸引过她的那张脸、似笑非笑让人讨厌的模样、近在咫尺时对她说过的话,还有……抱过她的那双手。
当身体失去知觉的时候,脑海中的这些画面却愈加清晰起来。为什么要想起他?这个最最讨人厌的家伙!堇荣啊,你很累了,休息会儿吧,睡一觉,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好了,你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精……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把她从泥水里捞起来,身体凌空而起之后,头被放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迷迷糊糊间闻到熟悉的气味,她骤然安心下来,缩了缩身体,紧靠着他睡过去。
堇荣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在一个低矮的小山洞里,外面的大雨还在继续,漆黑一片。她感觉到自己还被人抱着,伸出手想找个支撑的地方站起来。才一动,手就被抓住了,“堇荣,你醒了?”
听出他的声音,堇荣低低叫了一声:“云若萱?”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