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谈到将近一年,王小琪怀孕了,向杨文庭下最后通牒,结婚。杨文庭还与之前几回一样,犹豫过后,给出相同的回答。
“再等等——”
话说一半,留一半。没说出口的那半句,和他师父林昌东有关。
一九九九年七月,杨文庭从公安大学毕业,分回泰康县。新鲜血液输送进来,公安局和各辖区派出所挑人,百十来张新面孔,第一眼都叨中杨文庭。虽然长相不出众,一般人儿,扔人堆儿里不显山露水,占了个头高,体格壮实的优势,公安局大礼堂里,抢杨文庭的场景像唱大戏。
镇中派出所连续两年发扬风格,补充新人先可着兄弟单位挑,今年不同,任务繁重,老家伙们点灯熬油明显感觉身体大不如前,白头发噌噌往外冒。今天放话誓要做顽强斗争,抢几个好苗子回去培养。兄弟单位嘴上相互谦让,看过新人档案,都憋着劲儿,新人刚进入礼堂,瞄准相中的,眼都不眨。局里领导还没到,镇中派出所副所长宋旭龙率先行动,冲进新人队伍,左右手各拿住一个新人的手腕,右边胳肢窝还夹着一条胳膊,他这么一闹,礼堂里炸锅了,兄弟单位纷纷效仿。宋旭龙到手的新人遭到打劫,仍不撒手。宋旭龙被包围了,一同来的的镇中民警挺身而出掩护他闯出礼堂,往开来的警车里塞人。车门锁死,危机解除。宋旭龙志得意满。
这三个人中就有杨文庭。
局长老马到场后,闹剧还在持续,都在为抢人争执。老马板起脸,直到恢复秩序,各单位归还擅自抢夺的新人。杨文庭重新回到礼堂,在队列里看到林昌东站在礼堂门口看热闹,还笑。笑是对着杨文庭的。笑一会儿,又在眼底抹眼泪。让人看不懂。
老马说又不是土匪劫大户,谁抢到算谁的,文明社会,按规矩办事,组织统一分配。其他新人分下去了,局里把杨文庭扣下。跟着林昌东。事儿好像一开始就是这么定下来的。杨文庭连新人报到的欢迎会都没参加,一点适应环境熟悉人头的时间也没留给他。林昌东领上人就投入到工作中,带他出警了。
俩人一起坐在警车后排,林昌东扭过脸看杨文庭,杨文庭板正坐好,警车开出大院,杨文庭还跟在警校一样,说话前先打报告,问为啥给他留在局里。林昌东说看他眼睛亮,脑子可能不差,兴许是个好苗子。
对于这个回答,杨文庭持怀疑态度,认为老同志看走了眼。他家在县里,留在县城当然好,方便他照顾母亲,分配到县城哪个辖区派出所都可以接受。只要别去下面乡镇。安置在局里,他没敢想。他不是新人里最优秀的,档案上评语只会往漂亮写,身上一堆臭毛病,认死理儿,性子倔,做事有自己的主意。这都不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估计还是身高体格让人做出误判了。
林昌东端详着杨文庭的脸,眼都不眨,杨文庭心里发毛,那也挡不住好奇心,“林警官,咱现在去哪?”
林昌东说去抓人。
从学校出发回泰康县的路上,杨文庭从跟车的两名老警察的聊天中,听说九八年县里发生凶杀案,死了一个人,没等查出啥,隔几个月又死一个,继续查却查不下去了,。凶手实在残忍,并且狡猾到难以捉摸的地步,连指纹都没留下一枚,做下第三起案子的时候,还是毛都没留下一根儿。刚报到就有下文儿了,杨文庭没控制好嘴皮子,啧出声,又叹口气,心说只赶上一个尾巴挺可惜。转过头一寻思,这种想法不对,早抓到凶手早利索,咋能不盼人好呢。
杨文庭的身体绷得更紧了,斜楞眼看林昌东,林昌东不看他,看窗外。他们已经排除掉一家饺子馆,一家按摩院,警车驶入三道街,林昌东让驾驶员开慢点,沿街找众晟旅馆。林昌东语气平淡,没把杨文庭刚才的表现放心上,杨文庭松了股劲儿,得亏林昌东没跟他计较,不然将来保准不缺小鞋儿穿。
林昌东不让警车大摇大摆开到众晟旅馆门前,停在斜对过,俩人下车走到门口,隔着玻璃窗户往里看,里面有人打麻将,五家傍,等着上桌的那个人兼职伺候局儿,正低头给麻将桌上四个人倒茶水。这人头顶毛发资源枯竭,大高个,敦敦实实一身肉,一抬头,是个胖乎脸儿。看到俩警察跟门口,调头就往旅馆后面跑。
林昌东这边还在嘱咐杨文庭,一会动手麻利点。话没说完,杨文庭见人要撩杆子,有心表现自己,一个箭步射出去,撞开门,冲倒麻将桌,桌角磕到他胯骨,疼,那也顾不上了。追着那人出了旅馆后门。
等杨文庭回来,拎着那人的后脖领,走到坐在重新扶起的麻将桌边的林昌东跟前,一松手,那人往地上一堆。杨文庭追出去,按倒他时,拧他胳膊,劲儿使大了,给他左胳膊整脱臼了,这会儿他抱着膀子,跟个小鸡崽子似的打蔫。杨文庭照他屁股上踢一脚,瞧不上这号人,以为敢连续杀人的主儿被抓,临了怎么也得挣挣命,拼个你死我活,结果见着警察一样心虚,白长个大体格子,虚张声势,就他妈会欺负平头老百姓。
林昌东的脚边,四个打麻将的抱头蹲一排。林昌东一根烟抽了一半,眯眼瞅着杨文庭,乐呵地夸他真有能耐。
杨文庭没听出好赖话,他腿长胳膊长占优势,一抬腿就知道这人跑不了。说:“抓他跟玩似的。”
林昌东把烟衔在嘴边,腾出手从后腰拿手铐,在手心掂,杨文庭刚要伸手去接,蹲地上的一人挺懂事,自己给自己上了铐子。
林昌东抓的这人叫陈永志,是个办假证的,啥证都能做,正经有手艺,伪造的证件带钢印,尺寸字体可以以假乱真。陈永志挺低调,按说不招灾不惹祸,还真不好发现他。岔子出在前天交警查酒驾,按住一个喝多了不服交警管教的,交警带他上警车,他拿出县看守所副所长的证件耍横。可能平时他没少这么干,以为依然能奏效。没成想处理他的交警跟副所长认识,压根货不对板。再瞅这人这出,喝点马尿牛逼哄哄,仰起下巴颏,满嘴喷脏话。交警懒得跟他磨叽,带回去关一宿,醒酒以后处理完酒驾问题直接送到公安局来接受二次提审。这人一清醒,对自己的定位就比较客观,能准确认定自己的处境,林昌东今天早上轻轻一审该撂的都撂了。这人叫姚波,干服装日用品批发,自己在超粤购物中心有铺面,办假证主要是出门在外装犊子用,吓唬偷摸来闹事收保护费的地痞流氓好使。问他证件哪来的,他把陈永志供出来了,陈永志爱打麻将,经常出没的几个据点,一个不落全撂了。
杨文庭整岔劈了。靠墙根罚站,等着挨批。他心里骂亲手抓到的这货,没你事你跑啥玩意。也骂自己,还是太嫩,沉不住气。这回肯定让人瞧不上,估计得发到下边乡镇去。
林昌东把烟抽完,捻灭在烟灰缸里。出门把陈永志押到警车上,那三个一块打麻将的留下姓名电话和家庭住址,哄鸭子似的赶走。林昌东又回来,把杨文庭抓的人带到一间空房里。再出来,那人挺顺从,还知道让林昌东先走,他乖乖跟屁股后面。林昌东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杨文庭还在原地杵着,心里发虚。林昌东给杨文庭发了一根烟,杨文庭接过去,是红梅烟,不贵,挺呛,但够劲。林昌东说:“这人一块带回去把。”
回到局里,赶上迎新会的尾巴,局长老马做最后致辞,说的慷慨激昂,鼓励新同志努力奋斗,做人民群众信任的公安干警。别的新人受到鼓舞,都挺激动,鼓掌的时候巴掌拍的脆响。杨文庭没精打采,躲在后头不敢抬头看林昌东跟局长说话。
要解散的时候,局长又把人都叫住。特意点杨文庭的名,杨文庭双腿直突突,更不敢抬头了。局长号召新同志向杨文庭学习,杨文庭进入状态很快,刚分到公安局就出成绩,抓了一个组织卖淫的小头目。
下来以后,杨文庭还在梦里边出不来。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事咋让他撞上了。林昌东不解释,只告诉他以后遇事稳当点,多琢磨。
杨文庭点头答应,不敢多嘴。林昌东问他多大,他说今年二十二岁。林昌东一恍惚,心思飞远了,又飞回来。问他撞桌子那下疼不疼,杨文庭摇头。林昌东说:“加点小心,以后好好干吧。”然后自己走了。
从那天开始,杨文庭一直管林昌东叫师父。
一九九九年八月中旬,林昌东要出差,带上杨文庭。坐火车走。提前到车站,没在候车室干等,杨文庭住在铁路家属楼,他把师父请到自己家。
杨文庭请林昌东在客厅落座,给他沏杯茶,自己回屋收拾行李。他妈本来在卧室里躺着,听到动静就出来了。林昌东看到,站起来打招呼。杨文庭他妈走路时脚底下发飘,脸色不好,一副病态。他俩坐在沙发上唠嗑。他妈比林昌东大两岁,林昌东喊她“嫂子”,她一口一个“领导”叫着,她请林昌东多费心教导,将来多关照。林昌东把她的话做纠正,他说他不仅是文庭的领导,也是师父,这都是他分内的事。杨文庭有上进心,为人处世也过关,让她不用操心。
杨文庭只和母亲说要和领导一起出差,去哪,做啥,几天回来,都闭口不谈。是林昌东告诉她去南粤省。
杨文庭从里屋出来,他妈已经出门了。等她再回来,手里拎着熟食和矿泉水,塞进杨文庭的背包里,让他们路上吃。送他们上火车前,母亲叮嘱杨文庭,以后要多听师父的话。这话当着林昌东的面儿说,林文庭怪不好意思,嗯嗯啊啊的答应。
火车一发动,乘客把活动搞起来,打扑克,抽烟喝酒,车厢里乌烟瘴气,吵吵嚷嚷,像赶大集。一起去南粤省的还有镇中派出所的副所长宋旭龙,他也带个跟班。四人在卧铺车厢汇合,和乘客换车票,窜到同一个包厢里。到了晚上,杨文庭拿出熟食当晚饭,宋旭龙跟售货员买了一瓶白酒,玉泉方瓶。林昌东横拦竖挡没制止的了宋旭龙。宋旭龙说一人一小杯,不多喝,喝点好睡觉。
林昌东没抗住宋旭龙劝酒,喝了点,酒一下肚,话就多了,和杨文庭说话。他问杨文庭他母亲是不身体不太好。杨文庭他爸在铁路上班,老人儿了,杨文庭十岁刚出头,单位终于舍得给他家分一套铁路家属楼的两居室。那会儿有几个比他爸工龄短的同事都先一步拿到名额了。他爸才琢磨明白味儿,为了这套房,杨文庭他爸忍着不痛快,陪主管住房的科长喝酒,喝到不省人事,本来酒量就次,没下饭桌人就不行了,酒精中毒。送医院没抢救回来。事后科长才松口,杨文庭和他妈因此才终于住上楼房。在此之前,杨文庭一家三口住在火车站东边的幸福村。他爸去世对他妈刺激挺大,身子一下就垮了,这么多年,一直是病恹恹的。
林昌东问他为啥没接他爸的班。杨文庭没回答。林昌东就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
林昌东说:“你现在参加工作,有能力了,多孝顺孝顺她。”
杨文庭点头。
林昌东把话题引到这次出差上。今年七月底,南粤莞城开展过一次扫黄行动,莞城警方抓捕从事卖淫活动的东北外出务工人员有三百多人,情况通报给这边,建议派人到莞城,对被捕人员做劝返。杨文庭认为他资历浅,没啥发言权,只有听指挥,不发表意见。宋旭龙对上级的安排有想法,借酒劲儿说:“这趟出差没啥意义,谁愿意回来啊。回来能干啥,有门路谁愿意干这个?”
林昌东说:“还不是下岗闹的。”
杨文庭说:“那人回去咋安排?”
林昌东说:“能咋安排,看个人意愿。愿意继续留在南方的留那,愿意回来的自己想招活。不强迫。”
东西吃完,杨文庭收拾桌子。宋旭龙把白酒瓶举起来,把最后剩的几滴酒倒进嘴里,咂摸咂摸舌头,然后给林昌东和杨文庭发烟,他带来的同事已经上床睡觉。三人抽烟时,拿酒瓶当烟灰缸,小心地把烟灰弹进瓶口。宋旭龙说:“想招?想啥招,男的能卖大力,女人能干啥。日子过不下去,逼到份儿了,就剩这一条路走了,不然等着饿死啊。我记得九八年过年那阵儿,我去幸福村出警,抓卖淫的。老林有印象吗?”
林昌东的头扭向窗外,窗外一片漆黑,不知道火车开到哪了,他拧着眉头回忆,说:“老爷们儿举报自己媳妇那回?”
宋旭龙说:“对。女的趁丈夫不在家,把情夫领回家睡觉。那不也是两口子都下岗了,女的没招,才傍上个有钱的。最后能咋整, 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这事还少见了?”
杨文庭光抽烟,很少接话。一上火车他话就不多。宋旭龙对他说:“你师父是老好人。众晟旅馆那老板拉皮条,连环杀人案出来以后,你师父抓到他两回现形,就因为他拉皮条不抽成,光赚住宿费,你师父觉得他还挺讲究,一回都没拘留。他妈的,原则信念呢?”
林昌东抽完一根烟,又朝宋旭龙要一根,“得给人留条活路吧。”
“操。你看,你师父这人就这样。”宋旭龙拿脚尖点杨文庭脚面,下巴冲林昌东一挑,他让林昌东给逗笑了。杨文庭瞅着林昌东,抿嘴皮子,林昌东冲他使个眼色,话到嘴边,杨文庭啥也没说。
提到连环杀人案了,宋旭龙端正态度,够着头,问林昌东,“这案子破了,你那大队长是不就稳了?”
林昌东一摆手,“不说那个。”
宋旭龙扭脸对杨文庭说:“加把劲儿吧,小伙子。这案子关系到你师父的前途呢。”
林昌东说:“你这人,太他妈现实。”
宋旭龙打哈哈,低头冲林昌东甩手,站起来,松松裤腰带,“不说了,上个厕所睡觉。”然后一摇一晃地走出了包厢。
这一晚,杨文庭失眠了,听到其他三个人打呼噜,在床铺上干瞪眼,想了一宿事儿。
他们在莞城待了两天就回泰康县了。劝返工作并不顺利,三百多个女人里,有二十几个泰康的,岁数大的有四十多岁,年纪小的还没满二十。愿意回泰康的就十来人,后来真正回来几个,他们谁也不清楚。
自第一起凶杀案子案发到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县公安局成立专案组,连凶手的影儿都没抓到。老百姓拿不准凶手是不是只针对性工作者,拿命赌凶手的喜好不值当。天一擦黑儿,大姑娘小媳妇儿不敢出门。一到晚上,巡逻的警察在大街小巷不断溜儿,在老百姓眼里,抓不到人全是瞎忙叨。白天有时穿警服上街,跟前儿路过的老百姓张嘴就问,“杀人凶手抓着没有呢?”能给警察整的吭哧瘪肚,几天缓不过来劲儿。出现场抓偷鸡摸狗的小蟊贼或者打架斗殴的滋事者,碰到一个两个愣头愣脑的,不服气,也来上这么一嘴,一句话能噎死人。好像当警察破不了案比扰乱社会治安过错还大。
因为这案子,县公安局要面对的负面舆论声音很大,刑侦大队的大队长运气好,调走前连环杀人案还没发生,局长老马全指望当时还是副大队长的林昌东来破案,所以林昌东顶着多大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林昌东走访过不少记录在案的性工作者,他心存侥幸,万一凶手不是每回都下死手,图财不害命,能留下个尾巴给他抓。可谁嘴里都没个实话,都说早就转行了,或者在家待业呢。再问就只剩下不知道。林昌东心里明镜的,说多了那不等于承认还在干着老本行,给自己找不痛快。小姐们的心眼子都长这了。林昌东没黑没白的折腾,也没起啥浪花。杨文庭跟同事聊天,大家都说林昌东这半年肉眼可见的老了,心血耗的太狠,才四十四,头发白一片,脸上褶子也多了。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八日,中午下班,杨文庭没回家,从食堂打午饭,端到林昌东办公室。胳膊肘压门把手开门,门从里面打开了。林昌东一出门,差点撞撒饭盒,两人都下意识往后躲闪。林昌东瞟过饭盒,伸手把两个茶叶蛋夹出来,然后让杨文庭把饭交给别人,跟他走。
他们坐上警车,另一辆警车已经出发。林昌东把一颗剥好的茶叶蛋递给杨文庭,然后把另一个破了皮的鸡蛋塞进嘴里,嚼几口干巴地噎下去。他让杨文庭慢慢吃,听他说怎么回事。
一道街发生一起命案,死者还是个女的。镇中派出所的同志已经先过去现场布控,就等着刑侦大队到场。现场勘察的民警跟林昌东电话汇报时,多提了一句,“备不住又是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干的。”才让林昌东急不可待。
案发现场在一道街西边尽头卫生小区二栋一单元一〇二。这是片老小区,有二十多年的历史,原来归妇幼保健医院。后来医院搬到城东边,又盖了新职工楼,医院职工大都跟着搬走。这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多数被业主出租。
警车刹停在卫生小区院里,车没停稳,林昌东已经开门下车,一趔趄,好悬出溜儿一跟头。局里另一辆警车一到,车上下来的女法医朝林昌东打了个手势,自己先钻进单元门。二栋一单元楼下停泊两辆派出所的警车,宋旭龙和另一个同事在车屁股后抽烟,见到这一幕,硬憋着没乐出来。
林昌东走过去,宋旭龙先说话,“老林,徒弟还好用不?”
另一位跟上话,“不好用就踢了,俺们所不挑。”
林昌东没理会调侃,直接问:“有啥发现?”
林昌东没就着他们的话头怼人,两位愣一愣,先给林昌东发烟,林昌东一摆手,没接,说先干正事,仨人直接进单元门,杨文庭不声不响跟在屁股后头。一〇二的防盗门半敞着,勘察现场的几位民警在客厅或站或立,黑着脸,不交流,刚过几天清净日子,没成想凶手卷土重来了。县公安局的人一到,都松口气。这么多人守着没啥意义,林昌东说:“辛苦大家伙儿了,俺们接手,出去透透气吧你们。”
宋旭龙朝大家使个眼色,朝身后摆手,大伙儿就顺他摆出的那绺儿风儿出了门。
发生命案的房间是两室一厅,主卧次卧门对门,主卧开着灯。女法医从南屋出来招呼林昌东进去。看房间大小和布置,南屋是主卧。女法医和林昌东还有两位派出所老民警进屋,围在床尾,女式衣服裤子内衣内裤还有三个安全套的包装袋扔一地,死者赤着身子打斜儿平卧在双人床上,双手举过头顶,双腿大大地张开。床上摆满各种情趣用品和情趣内衣。杨文庭平生第一次在教材和卷宗之外见到女性的裸体,令他生理不适,心揪揪着。
女法医拿棉签采集死者下体的体液样本,一回头,杨文庭还站在门口发愣,面红耳赤,女法医面色不悦,从头上一路往下看,表情缓和不少,说:“怕了?”
杨文庭说:“没有,心里头难受。”
女法医把死者的双腿合拢,从衣柜里挑出一条素净点的裙子时,她对林昌东说:“你这徒弟人行,不差劲。”
林昌东嗯一声,没接茬。法医用裙子给死者的敏感部位遮上,说:“凶手这回马虎了,死者下体有明显的精斑。是个突破口。”
林昌东猛地抬头,整个人兴奋起来。“看来要有结果了。”
法医什么也没说,扭头看到杨文庭还在门外杵着,对杨文庭说:“站那么远干啥,往前靠靠。”
杨文庭听话走进主卧,女法医嫌他磨蹭,架着两只戴了橡胶手套的手,用手肘将杨文庭推到死者脚下。杨文庭看到死者的十个脚指甲剪的整齐,上面涂着指甲油,粉红粉红的,亮晶晶。死者的颈部有一片淤青,极像被手掐出来的。双手手腕也有勒痕,不深,很规整。女法医走到床头,蹲下,抬起死者的头,看她的后脑。她皱了下眉,抬头疑惑地说:“后脑没伤?”
女法医抬死者的头时,发现了什么,把死者向右翻身。于是几个人都看到死者后背遍布指甲的抓痕,一道道,渗着血。
林昌东没说话。女法医接着说:“从颈部的勒痕来看,凶手是用手掐死死者的。根据尸体变化判断,大致已经死亡十个小时左右。”
宋旭龙补充说:“今天中午接到房主报警,快到月底了,她问租户要下个月房租,上午打电话没人接,中午赶下班时间亲自跑过来一趟。她有备用钥匙,开门进来看到人已经死了。哦。死者身份我们确认过。名叫黄秋影,十九岁,独居。在卫生小区东侧,就咱们进小区大门右边那家东赢洗浴城上班。刚开始当保洁,后来被撺掇学修脚,最后当了按摩小姐。去年年底开始,全县开展打击卖淫嫖娼行动,这些人不敢明目张胆在洗浴城里接客,转当楼凤了。生人的生意不接,怕钓鱼执法。有熟客光顾,推到下班以后,回住处交易。过去俺们所的同志在这抓到过黄秋影一回,对她的家庭背景做过调查,她家里没人了,她爸头几年去南粤省打工,找不到这人了。”
林昌东把现场转了一圈,捡起三个已经拆开的安全套包装袋,油叽叽的,一点灰尘没沾上,装进证物袋里交给女法医。去到次卧,在床头两侧的柜子翻了一遍,抽屉里有大量安全套、两瓶润滑油、以及半盒避孕药。四个人简单交流看法,被害人的职业和过去三起案子一样,室内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不过被翻过,死者放在衣柜里的钱包现金没有了,其他东西还在。林昌东心里有数了。能不声不响敲门进屋的,肯定是黄秋影信得过的。她刚做这行没多久,熟客不多,查起来不费劲。
四位老同志协力把被害人尸体抬出出租屋装车,杨文庭要搭手,林昌东说:“没地方给你伸手了,你殿后,查缺补漏,再看看。”
这几位老同志把现场留给杨文庭。抛开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和床上令人大开眼界的情趣用品。主卧是整洁的,有淡淡的令人舒适的香味。杨文庭戴上橡胶手套,床头柜里被翻过,放着黄秋影的贴身衣物,贴墙立着的衣柜里,一水儿是廉价面料的衣服裤子裙子。主卧的窗帘严严实实地拉着。杨文庭拉开窗帘,死者家没安装防护网,九月底气温已经下降,一早一晚不暖和。这么冷的天,窗户大敞四开。杨文庭退出主卧,客厅茶几旁有一把翻倒的塑料小凳。防盗门没有破坏过的痕迹。走进次卧,次卧比主卧小几平米,床和床头的柜子也都更小一点。屋里边有一股子劣质香水的味道,呛人,混合着令他难堪脸红的气味,他好歹已经成人,识得这股男性气味。次卧的床单暧昧了些,粉红色,床单上有一块块巴掌大洗不掉的印记。这应该是黄秋影的“工作室”,床上床下犄角旮旯一尘不染。杨文庭心想,黄秋影还是个挺爱干净的人。杨文庭再回到主卧,细琢磨,琢磨出点不对劲……他想不通,凶手与黄秋影发生关系时使用安全套,没道理最后又露出马脚,在黄秋影的体内留下精液。这点值得推敲。
黄秋影的尸检结果出来,正好是十月一国庆那天。局里召开案情分析会,林昌东把目前掌握的全部线索重新做一遍汇报。然后女法医于霞站在汇总目前四起案件案情分析的写字板前,拿着尸检报告说:“黄秋影死亡的时间推断在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左右,勒颈导致窒息死亡。在黄秋影的阴道内发现严重的损伤,采集到的精液已经送去市里做DNA检测。现场没有留下凶手的指纹,另外补充一点新线索,黄秋影背部出现抓痕,考虑凶手有性虐待的倾向。”
局长老马让大伙儿也说说看法,林昌东回头给坐在后头的杨文庭使眼色,杨文庭挺挺腰杆,坐的绷直,到底没好意思发言,拿手指头捅咕林昌东后腰。林昌东骂他没出息。自己举起手,老马让他说,林昌东说:“让我徒弟先说。”
会议室里的老同志们把目光投向刚来不久的杨文庭身上,杨文庭站起来,先说开场白:“我是新来的,资历低,各位是前辈,我要说错了,请大家批评指正……”
大伙儿笑出声,林昌东嫌他废话太多,回头说:“你直接说重点。”
杨文庭稳稳神,说:“出现场那天,我师父让我查缺补漏,我最后撤走的。我发现两个疑点,一是死者的生活习惯,从主卧和次卧的布置来看,我认为分别代表她的生活和工作,工作中需要用到的东西全都放在次卧,床单上有发生性行为后留下的痕迹是个证明,次卧是她接待客人的场所,她自己分的很清楚。但是她却死在主卧,嗯……这点是我自己的揣测,我认为她与嫖……客人不会在主卧交易,那属于她的私人领地,不大可能允许客人侵犯。我判断凶手不一定是熟悉黄秋影习惯的人,凶手有可能是在违背黄秋影主观意愿的情况下完成侵害的,或许凶手用了什么手段胁迫她,使她不得不照做。可以向黄秋影工作的东赢洗浴城了解情况,有哪些人打听过黄秋影的住处,或者洗浴城把哪些客人介绍到黄秋影那,死者做这行时间不长,先在这个范围里筛查,再比对DNA,也许会有收获……二是防盗门没被破坏,凶手正常进入死者家是说得通的,他可能和死者认识,但这点和前面有矛盾,按说生人的生意死者未必会做,怕钓鱼执法,咋就给开门了,这点我还没想清楚。哦,再就是案发时已经是九月底,晚上气温低,按正常人的逻辑,咋也不可能开窗户。肯定有问题,先打个问号。”
杨文庭发言结束坐下,林昌东说:“黄秋影家的座机通话记录已经打出来,她被害前后有一个电话从东赢洗浴城打进去,按文庭说的,可以先从洗浴城入手。”
老马给大伙儿打气,“同志们紧紧弦儿,一鼓作气把凶手绳之以法,我亲自去市里给大家请功。”
老马放话了,林昌东带头表态,坚决完成任务。老马朝杨文庭伸出手指头,对林昌东说:“你这徒弟不错,脑子活,能从不一样的角度看问题,好好带。咱们这些老家伙思想跟不上了,太陈旧,太固化。将来还得靠这些年轻人。”
那天散会以后,林昌东挺高兴。晚上下班,他邀请杨文庭回家吃饭。一进门就被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惊掉下巴。他和林昌东坐在餐桌边,等着女法医于霞把一道道菜端上桌。于霞解围裙乐乐呵呵地落座,林昌东才说:“文庭,这位你得叫师娘。要是你嫌费事,直接叫娘她更高兴。”
杨文庭提杯站起来弓腰向于霞敬酒,叫娘实在叫不出口,恭恭敬敬叫了声“师娘”。把杯中酒干了。女法医听到这俩字,止不住流泪。
杨文庭的母亲在他参加工作的这一年年底病逝了,噩耗来的很突然,他家里已经没有其他人,后事是他一个人操办的,没通知任何人。后来师父师娘还为这事责怪过他,认为他不拿他们当一家人。失去母亲后,杨文庭更加把师父师娘当成爹妈孝顺。师娘因何泪流不止,是在杨文庭突然把全部的感情倾注到他们身上以后才知道的,林昌东有两个儿子,本来都在上警校,小儿子叫林文乐,快毕业了。大儿子应该跟杨文庭同一年参加工作,大四上学期放寒假,在松花江救一个要自杀的下岗工人牺牲了。
老天爷最擅长捉弄人,他们始终走不出丧子之痛的阴影,就把一个与大儿子同名的孩子送到他们身边。杨文庭回忆起当初他毕业分配工作,终于明白县公安局竭力把他留下,安排他给林昌东当徒弟,林昌东为何又是流泪又是笑。
林昌东真的把他当成儿子看了。就连对象,都是师父师娘亲自把关,为杨文庭千挑万选的。
王小琪说:“再等等?你打算一直拿这句话打发我是吧?”
杨文庭理亏,不跟她犟嘴。事不过三,让人小姑娘张好几回嘴了,上杆子不是买卖,显得自己不拿王小琪当回事。再没个准信儿的确说不过去。
可他还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他后来和王小琪说:“严格来说,我师父和他儿子是死了还是失踪了我得弄清楚,这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得查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然我怎么向师娘交代,怎么跟她说,我真的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