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十月一日,在林昌东家吃过晚饭,杨文庭帮师娘整理餐桌。一切收拾妥当,天色见晚,杨文庭告辞回家。母亲上岁数了,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最近情况更不好,瘦不少,动不动说头晕,杨文庭央求她去医院做全面检查,答应了,却迟迟不肯落实到行动上。父亲死的早,母亲能一个人把他拉扯长大,全靠一股韧劲儿硬撑。在杨文庭看来,有韧劲儿说白了就是犟,母亲就是那样的人,并且把这种“韧劲”遗传给了杨文庭。母子俩常在“去医院”和“再等等”之间打拉锯战。母亲的理由很简单,小病不用治,大病治不起,不如留点钱给杨文庭结婚用。
母亲坚持己见,杨文庭犟不过,只好加倍关心母亲的健康状态,用心照料吧。还能咋办。
才出师父家的门。林昌东脚跟脚出来,喊住杨文庭,说:“我寻思也别等过完国庆节了,现在就去东赢洗浴城走一趟。”
杨文庭嘴唇努动,说:“好。”
东赢洗浴城是泰康县排的上号的娱乐场所,比它更豪华的只有天湖公园旁边的阳光温泉酒店。一楼洗浴,二楼是台球厅,录像厅,卡拉OK。三楼休息大厅别有洞天,男宾区除公共休息区域外,还有小包房,按摩女自由出入,花点钱可以关起门来搞点小花样。莞城那波人回来再就业,带来了南方先进的工作经验,黄秋影床上那些玩意儿,搞不好就是最新的学习成果。这几年经济不景气,满县城里扒拉扒拉总能找出不少钱包鼓溜的,再过一遍筛子,还能拎出个把愿意把钱花在这类女人身上的人。包括东赢洗浴城在内的所有娱乐场所的路数,大家心里门清儿,一到公安局和各辖区派出所明察暗访的时候,个个遵纪守法,绝无逾越。事后往往会消停一阵儿,但乱象屡禁不止,要不了多久卷土重来。
林昌东和杨文庭走进东赢洗浴城,俩人都穿着警服,在进进出出的客人中间格外扎眼。林昌东去大堂沙发上坐着,扫视来往的客人,渐渐门口出去的多进来的少。杨文庭来到收银台,前台收银员吓得哆嗦,手里捏着对讲机,不敢轻举妄动。杨文庭没心肠吓唬她,说:“正好,你要是打算给谁通风报信,就让他现在过来。”
收银员点头。杨文庭拿过对讲机,替收银员按着PTT键,“别说有的没的。”
大堂经理是个微胖的高个子,来了坐到沙发上,和林昌东打招呼。林昌东不说话,大堂经理眼珠子上发条提溜乱转,又是敬烟又是沏茶。林昌东不为所动,杨文庭站一边静观其变,经理摸不清招式,收敛花招,慢慢有大滴汗珠子从他的额头渗出来。
杨文庭心想,火候到了。林昌东没绕弯子,一张嘴点到要害。“黄秋影在这上班?”
大堂经理脸色变了又变,想见招拆招也得看对手的功夫高低,明摆着的事实赖不掉,只好说:“对,没错。”
林昌东问:“她死了,听说了吧?”
大堂经理说:“前几天的事,动静挺大,去了好几辆警车,我看着了。”
林昌东说:“不错,你态度挺配合,这很好,继续保持住,咱们今天可以就只聊这一件事。”
大堂经理放心擦掉汗珠,说:“肯定配合,应当应分的。”
林昌东问:“她在你这,只做按摩?”
大堂经理说:“对,只按摩,俺们这正规经营,不搞别的。”
这句给林昌东逗笑了,“我才夸过你。要不你们歇几天业,你好好回忆回忆你们都有啥项目。”
林昌东掏出小灵通,杨文庭看他翻出局里的电话,没按拨号键。小灵通放在耳朵边晃,“刚才出去的人里面有几个在我这挂了号的,等会儿让人把他们挨个请到局里问问来这干啥了。我看和你说的能不能对上。”
大堂经理忙站起来,躬着腰,双手把小灵通从林昌东的耳朵旁拿开,林昌东也不较劲。大堂经理一看这事有缓儿,嬉皮笑脸的劲儿上来,右手竖起三根手指,指着头顶亮堂堂的灯泡。“我错了。你啥都知道就别整治我了。你问啥我实话实说,保证没假话。”
林昌东问他九月二十七号晚上,有没人有找过黄秋影。
还真有。大堂经理说:“有个叫黄凯的晚上来过,过零点了,应该是二十八号凌晨一点左右,喝得五迷三道的。他先泡了个澡,嗯,还搓了个澡。然后上楼按摩,点名找黄秋影。我跟他说黄秋影不在。他就用前台的座机给黄秋影家里打电话,过会儿他上楼叫了个按摩师,按一半就走了。三点多又回来睡觉。中间干啥去了我不知道。”
林昌东又问了点黄凯的个人情况,大堂经理说听那人口音像冀省的。每年到这时候都过来几趟,去年在这点过黄秋影几回。不算是常客。
更多的线索,大堂经理说不清,他对黄凯也不了解。林昌东点根烟,大堂经理还算有眼力见儿,把烟灰缸从实木茶几中间挪到林昌东跟前。林昌东边抽烟边用眼睛咬住大堂经理,忍好半天,大堂经理终于摆出苦脸,“别的我真不知道了。”
从大堂经理嘴里再问不出啥。这也够了,有个线头就能捋出线团来。林昌东起来要走,大堂经理轻松不少,起来送他。林昌东伸手按住大堂经理的肩膀,使了大劲,硬是把他按回沙发。林昌东说:“你这洗浴城就继续这么干吧,早早晚晚的。”
第二天一早林昌东联系冀省警方,跟他们核对黄凯这个人的资料。那边快到中午给消息,全省叫黄凯的有十三个,有一个做买卖的,总往东北跑,可能是他们要找的人,就单独把那人的证件照片和个人基本情况发过来,林昌东和杨文庭国庆假期里没忙别的,光寻摸黄凯一个人,一直到入冬,泰康县迎来一场又一场大雪。林昌东和杨文庭始终为黄凯的下落奔波。
黄凯每年入冬前来泰康县待上一阵子,下去各乡镇收苇席和苇帘,转手卖给粮库做粮囤,或者加工成工艺品出售。林昌东和杨文庭把泰康县下边产芦苇的乡镇跑个遍,刚摸到黄凯的影儿,追过去,他人已经转移阵地,东三省到处跑。黄凯太油滑,泥鳅似的,抓不住。这让林昌东很烦躁,不过情况还不算坏,黄凯敢东跑西颠而不是躲起来,至少可以确定他还不知道县公安局掌握了黄秋影已经死亡的消息。林昌东只有笨方法,把县里做这门生意的人统计周全,和他敲定合作的挨个通知,见着这人回来马上联系公安局。这么你来我往,折腾到二〇〇〇年二月十一日,刚过完元宵节,龙烟镇一家芦苇制品厂的老板高溪山给林昌东打电话,说是叫黄凯的老客回到他们镇上了,石门庄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县里在找的人。高溪山挺有正义感,招待黄凯的时候硬是给灌醉了,算是把人留在家里。人现在在他家炕头上睡着。
林昌东和杨文庭赶紧出发。去龙烟镇的路上,警车行驶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林昌东心情好,可能是案子终于有了下文,也可能是为别的什么事。嘴里哼哼曲儿,杨文庭没听出来是啥歌,八成是他自己现编的调儿。林昌东开着车,从反光镜里看杨文庭。“咱单位里的女同志,你觉得谁比较不错?”
杨文庭说:“我师娘,对我没话说。”
林昌东骂他滚犊子,“没个正行。问你年轻的女同志里边,没结婚的。”
杨文庭觉警了,“咋,师父?”
“我看你总一个人,没交朋友吧。”林昌东说,“是你师娘的主意,我就传个话,有个姑娘,介绍给你认识。”
杨文庭说:“我没寻思过这个事。”
师娘要介绍的姑娘叫王小琪。是林昌东大儿子林文庭的高中同学,以前师娘就看好她。林文庭考上警察学院,王小琪去上师范学校,俩人保持书信往来,看样子有感情。就是不知道俩人走到哪步。都上大学了,可以恋爱了。师娘给俩孩子牵线搭桥,林昌东有点反对,孩子大了,不能啥事都掺和,最好让他们自由发展。师娘认准的事,林昌东拦不住,只好由着她。有一年林文庭放暑假回家,师娘找个由头请王小琪一家吃饭,饭桌上提一嘴这事,两个小年轻挺尴尬,都不表态。后来林文庭牺牲,师娘的心也跟着死了。王小琪家长过来说,自己家孩子伤心好长一段时间,缓不过来劲儿。这么一看,王小琪是喜欢林文庭的,可惜林文庭是什么想法已经是个再也不能探究的秘密了。
现在师娘有了另一个“儿子”,这颗心又复活了。她还是相中王小琪的,现在在实验小学当老师,没有对象,洁身自好,邻居家的姑娘,知根知底。
杨文庭揉了一把眼圈,沉默着。林昌东说等抓到黄凯,你们见一面。处不处俺们不替你做决定,你自己拿主意。
杨文庭闭眼俩手按着眼皮,嘴唇颤着,不说话。林昌东又补一句:“你师娘看人准,那孩子挺仁义,错不了。”
抓黄凯没费啥事儿,人喝成烂泥了。高溪山把黄凯随身带着的皮包递给杨文庭,杨文庭拉开拉锁,里面只有洗漱用品,没见到锤子啥的,他问高溪山黄凯带来的东西没落下啥吗。高溪山说就这些。黄凯躺炕上死沉,抬他进警车时,还要高溪山搭把手,三人累够呛。高溪山说不能是喝死了吧,杨文庭在黄凯鼻子下探,喘着气呢,高溪山说别钱没挣着,再背条人命,那就更亏了。三人挺轻松地笑笑,抽了一根烟,就此告别。
林昌东把黄凯按住,回县里的路上,警车车顶的警笛一直响。林昌东心里痛快,警车绕着县城兜两圈才开进县公安局。这一天,全县都知道连环杀人案的凶手落网。县公安局上下挺振奋,局长点名表扬林昌东和杨文庭,说等结果出来,给专案组摆庆功酒。这回扬眉吐气了,压在头顶的大山算是挪开了,终于有底气面对老百姓的追问了。
黄凯醒酒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人坐在县公安局审讯室的铁椅子里。就是证件照片里的人,挺高挺壮。林昌东晾他一上午,中午局里管他一顿饭,下午审他的时候,让他自己交代犯啥事了?他挺顽固,说自己遵纪守法, 没干过违法事儿。林昌东问他认不认识黄秋影,他的脸色顿时煞白,说没听说过这人。林昌东找东赢洗浴城的大堂经理来认人,确定没抓错。黄凯这才松口,承认认识黄秋影,嘴仍然硬,说他与黄秋影只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这话给林昌东气笑了,“你在石门庄老家有老婆孩子,你处个屁的女朋友。”
黄凯说:“那顶多是婚外情,婚外情又不犯法。”
林昌东说:“你懂得还挺多。说说吧,九月二十七日晚上你干啥了?”
黄凯想想,说:“那天喝多了,不记得了,要不你给我提个醒?”
林昌东懒得跟他废话,让于霞来采血,和黄秋影体内的精液作比对。
等待比对结果出来这几天,局里给专案组放了假,忙活一年多,都松快松快。有一天上午,林昌东突然给杨文庭打电话,喊他好好拾掇拾掇到家里来,说是下午一起吃饭。杨文庭到师父家,见到了放寒假回家的林文乐,师父让林文乐管杨文庭叫大哥。他听话叫了,杨文庭有板有眼地回一句“你好”。于霞眼泪就下来了。她说杨文庭正正经经的模样,跟他们大儿子真像。一家三口抱在一块哭,于霞把杨文庭也揽过来,惹得他眼圈发红。杨文庭突然想他妈了。
闲聊一会儿家常,杨文庭才知道,林文乐要来县公安局实习。到了饭点,林昌东宣布不在家做饭,上春城火锅店吃。杨文庭看着林昌东和于霞这两口子当他面眼神勾兑,他就琢磨出这二位心里在打什么算盘。
去饭店的路上,杨文庭扯谎,说得回趟家。林昌东瞧出他的心思,“你别耍花招,今天说啥不能缺席。人姑娘家家都答应来了,你不能掉链子给我丢人。”
杨文庭说:“不能,师父,我一定到。”
“今天这顿饭不光为你的事,文乐回来局里实习,机会难得,咱一家算是吃团圆饭。”林昌东还不放心,“再有一个,抓到黄凯了,应该庆祝一下。”
杨文庭说了不合时宜的一句话,“师父,黄凯的包里没翻出凶器,现在下结论是不是早了点。”
林昌东说:“比对结果出来了,就是黄凯没跑,明天上班证据拿到他面前,不怕他不交代。这功劳有你一份,咱们提前庆祝。”
杨文庭说:“行,师父。我听你的。”
杨文庭没回家,买贡品去公墓,点着香在母亲的墓前坐了会儿。师父打电话,他没接。他跟他妈说话,说他现在一切都好,让母亲别担心。说着说着,给自己整的挺难过,他对他妈有怨言,咋就不听话呢,早点去医院不会是这个结果,起码能让他多孝顺几年。生病了死挺,瞒着他,硬把乳腺癌熬成晚期,心太狠。
三支香顶尖儿的香灰啪嗒啪嗒掉,杨文庭的脸上淌满泪水,他抬头说:“说多都没用了。你在天上看着我吧,看着我过的挺好就踏实上路。下辈子我还给你当儿子。”
杨文庭还是失言了,走到二道街的春城火锅店门口站住脚,没进去。林昌东再打电话,他又借口说回单位加班,不去了。因为杨文庭缺席,林昌东脸上挂不住,饭桌上多喝几杯。饭局散了,林昌东肚子里仍有气,不回家,偏要去局里。没抓到杨文庭的影儿,不打算白回来一趟,把黄凯提到审讯室。拿他撒气。
林昌东一喝多不归天庭管,老毛病了,改不了。于霞怕出事,给杨文庭打电话,问他在哪,赶紧回局里来看着点他师父。杨文庭赶到时,值班的同事堵在审讯室门口,林昌东林文乐父子俩已经在审讯室,黄凯又被按在铁椅子里受审。
林昌东说比对的结果出来了,黄凯强奸黄秋影的事板上钉钉,赖不了账。黄凯跟林昌东犟嘴,说咋能是强奸呢,我俩有感情,有感而发算犯法吗?这话点着林昌东的火,本来那点酒喝的就坏事,林昌东没控制住情绪,把黄秋影被杀的事秃噜出来。黄凯一听,在铁椅子里扑腾,死活不承认黄秋影的死跟他有关。
林昌东走到他跟前,两个拳头哐哐砸拷着他的小桌板。杨文庭进审讯室,林昌东看到他就来气,让他滚蛋。杨文庭挺愧疚,想说点啥,林昌东根本听不进去。林文乐把杨文庭拉出审讯室,说:“哥,爸这会在气头上,只能顺毛捋,你先出去吧,这有我呢。”
杨文庭跟林文乐道歉,说是自己欠考虑了。林文乐动动嘴皮,转头进审讯室。杨文庭看到他最后看过来的眼神里有埋怨,心里更不得劲。
杨文庭没走,守在林昌东的办公室里。没多一会儿, 听到走廊里有人呜嗷喊,他出去看到一群人手忙脚乱,跟着抬昏迷不醒的黄凯往外跑。警车把他送到县人民医院抢救。黄凯有先天性心脏病,林昌东一吓唬,两腿一蹬,眼皮一翻,跑步前进,冲向阎王殿。
黄凯送去医院的那一天后半夜,睡在办公室沙发上的林昌东醒酒了,看到杨文庭守他半宿,熬的脸色不对劲,他也不理杨文庭,一起熬夜的林文乐把黄凯的情况跟林昌东说了,他心里后怕,对自己酒后失态很自责,天一亮主动去找局长检讨。
老马狠批林昌东一顿,说他是老同志,怎么能犯这种错误。林昌东没反驳,杨文庭把错揽在身上,说这件事他有责任。林昌东不领徒弟的情。局长说凶手到底是不是黄凯,千万不能出岔子。
林昌东拍胸脯说:“要相信科学。黄凯肯定不冤枉。”
“还有前面几起案子呢,咋说。”局长心里没底,说:“先别拍板儿, 等黄凯的情况好转以后再说吧。你觉得呢?”
林昌东说:“也行。”
局长说:“多悬啊,这要是还没审就死局里,咱们多少张嘴都说不清楚。”
林昌东心里有底气,说:“有啥说不清的,证据都摆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