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好在春城火锅店吃火锅,杨文庭没去。说没去不准确,去了,手已经挂在门把手上,就差推一把,抬腿进店。他见到王小琪本人了,隔着玻璃窗。她笑着从包间里出来,拎着茶水壶,问服务员加水。服务员把茶水壶拎到后厨,王小琪没回包间,倚着包间格挡,吐了口气,两只手团在胸前,低头抠手指甲。里面喊她,她应一声,说马上,这时她僵在脸上的笑不见了。人不动。扭过头往后厨看。
服务员把茶水壶交到她手上,她点头,短暂地笑一下,可能也说了谢谢。转过头,冲门口看过来,和杨文庭对上脸儿。不是一眼看过去就在心上挠把痒痒的漂亮,个头儿能到杨文庭肩膀,长头发,大眼睛里有股劲儿,温水似的,柔柔的顺着往人心里淌,挺舒服。那也没用,杨文庭心里拧劲儿。
其实杨文庭心里感动,师娘真把他当儿子看,这心操的。可他还是不打算就范。他爸死的早,啥事他自己拿主意,习惯了,受不了别人安排。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母亲刚过世没多久,他就谈恋爱,觉得有点没良心。他在母亲的墓前把这件事说了,他说他不想谈恋爱,至少不应该现在就谈。墓前的三支香忽然灭了,他知道或许母亲对他的决定持反对意见。于是这才来到火锅店。杨文庭掉头就走,王小琪的眼睛跟着他走了一段。让人从背后盯着有股针扎的感觉,杨文庭心说自己今天就不是东西了。硬着头皮走。后来包间里什么情况杨文庭没法知道,他也没回局里,大街上瞎溜达,半道儿回来火锅店一次,没进包间。偷摸跟老板娘结帐,他寻思这事干的不讲究,把师父师娘装里头了,这么的多少能让他自己心里好受点。
杨文庭在火锅店外干巴巴待了一个半点,他也不是为了某个具体的目标待着,说出来挺玄乎,赶上一对儿中年夫妻路上吵架,女的走在前头,男的跟后面一路骂。因为啥搞不清,杨文庭看热闹。俩人正好从杨文庭眼前走过去,男的撵上女的,拉胳膊给女的转过身,接着给女的一杵子。杨文庭忽然就生出多管闲事的心,扭着男人胳膊不让他走,说你个老爷们咋还跟女人动手,接着在大道上升堂断案。
王小琪从春城火锅店出来,和杨文庭的师父师娘告别。走到二道街与哈萨尔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把整场戏看全了,杨文庭跟一个中年男人起争执,后来不知道因为啥,俩人趴地上比做俯卧撑,一圈围了不少人,跟着起哄。男的有点胖,做的挺费劲,挺粗的胳膊起来放下都挺艰难,杨文庭上上下下,像油田的磕头机。
王小琪看到他们比出胜负,杨文庭起来脸憋通红,不过很得意。男人跟一个女的鞠躬道歉,女的挺不好意思,拉着男人就走。男人不干,站在杨文庭面前一顿说,给杨文庭说的没脸没皮,眼睛没处躲,就抬头望天儿,直挺挺的腰杆一点没弯,男的女的走了,杨文庭回头偷瞄他们,他身上那股得意劲儿那会儿没有了,灰头土脸的。王小琪才看出来,杨文庭硬撑着呢。
杨文庭回头偷瞄那对男女时,看到王小琪,一哆嗦。王小琪拿右手食指拢鬓角的头发。杨文庭后来寻思,他可能就是那个瞬间喜欢上王小琪了。那天是二〇〇〇年二月十五号的傍晚,太阳将落未落,余晖照在王小琪的脸上,她在散开的人群中发光。杨文庭认为,冥冥中,母亲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们从二道街并肩往南走,走了很远的路,走到呼格吉乐街,在杨文庭上过的高中校门前说话。
“都到门口了,咋不进去?”
“心里没准备。”
“我的情况于婶都和你说了吧。”
“说了。”
“我先把话说前头,林文庭,你知道吧。我喜欢过他。他人不在了,我还得往前看,生死两条路,不能回头,原地打转不现实,那就得往前看往前走。你也叫文庭,迷信点说,这是命,该着咱俩得认识一回,备不住是他在天上保佑,让咱俩碰上。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啥事做得了自己的主,你要是觉得不合适,咱在这就分开走。”
“没那意思。”
“那再聊会儿?”
“行。”
“找个地儿坐着聊吧,你是不没吃饭呢。”
王小琪请杨文庭去学校对面圈楼里的小楼春饼吃东西。吃饭时,王小琪问他为啥在大街上跟男人比做俯卧撑。
男人打媳妇,杨文庭看不惯,让男人认错。男人要面子,硬气的很,咋劝不张嘴。杨文庭说我给他个台阶下,让他跟我比赛做俯卧撑,我输了算我多管闲事,他输了不为难他,动动嘴皮子的事,跟媳妇认个错,大老爷们儿别墨迹。
王小琪记得男人开始下巴扬挺高,斜愣眼珠瞅杨文庭,可有理似的。杨文庭让他给气笑了,从兜里掏出来警察证,说不欺负你,你做一个顶我五个。
除了客人常点的几样配春饼吃的菜,鸡蛋酱,土豆丝,渍菜粉,王小琪还要了一盘干煸牛肉丝,一起卷到一张春饼里,递给杨文庭。
“然后呢?”王小琪问他。
杨文庭说:“肯定我赢了啊,我这体格,他不是个儿。”
“我瞅着可不像,你最后那脸色儿可难看了。”王小琪笑的时候没声儿,淡淡的,像是闻着一股很清新的花香,跟她人一样,不喧闹,让人心里平静。
杨文庭憋了一会儿,说:“那家伙说下午他媳妇儿去打麻将,他在家饺子都包好了,打电话到麻将馆喊她回家吃饭。人回来了,魂儿还搁麻将桌上。他让媳妇儿去买瓶酱油,等媳妇儿回来饺子下锅,干等不见人影儿,他出来找人儿,在麻将桌上把他媳妇儿抓个正着。放屁的功夫,人又蹽到麻将馆了。”
王小琪抿嘴皮儿,没憋住笑,噗嗤笑出声,露出一嘴小白牙儿。
黄凯脱离生命危险以后打死不肯出院,怕他再发作,县公安局不敢轻举妄动,听从医生的建议再留院观察一个星期。这期间黄凯的行动受监视,派专人在病房里站岗。黄凯要求公安局尊重他的人权,县公安局满足他的要求把站岗的人挪到走廊是个错误的决定,病房里有电视,白天他看电视的时间不受限制,电视成天开着,他记下电视栏目《新闻夜航》的电话,趁医生巡房时借手机,举报林昌东,说他刑讯逼供,栽赃陷害,害他犯了心脏病。
二〇〇〇年二月十八号,局里才知道差点在《新闻夜航》上出名。多亏栏目组提前跟省里汇报,事情被按下来,内部处理。省里让市局派工作组下来了解情况,原来事出有因,跟一直以来没破获的连环杀人案有关。县里被这案子折磨的要崩溃,好不容易逮到嫌疑人,负责人头脑发热,不管不顾了。工作组找林昌东谈话,林昌东承认错误,说方式方法的确有点过激了,但否认有过刑讯逼供的行为。在场目睹审讯室里情形的同事替林昌东作证。
林昌东是有口碑的,老资历,值得信赖。他跟老马是公安大学师兄弟,参加工作快二十年,还保持一根筋的本色,不争不抢,光知道埋头干事业。他要是能脑子灵活点,老马也犯不上对他特别关照,顶着压力不让上面空降个大队长进来,就等他破案立功,由副转正。老马说了许多好话,林昌东是个好同志,着急破案嘛,审讯过程中态度过于强硬,为了组织的荣誉,可以理解。
工作组到医院向黄凯了解情况,黄凯吭哧瘪肚说不出一二三,仍拿林昌东酒后审讯说事。这招打到要害了,工作组开会讨论研究,决定给林昌东同志口头警告一次,停职反省,具体复职时间看表现。
林昌东认打认罚,毫无怨言,理由有俩。一是当时林文乐也在审讯室,怕影响儿子的前途,愿意把责任都揽到身上。二是林昌东喝多以后提审黄凯,说破大天也不占理,的确违反纪律规定了。
老马担心这个结果会让林昌东有心理包袱,专门给他叫到办公室做思想工作。林昌东心态好,他跟老马说:“咱有错在先,挨打立正,人抓着了就行。你们别磨蹭,赶紧把案子结了。”
林昌东在家待一天就受不了了。师娘劝他,停职也有好处,连环杀人案折腾那么久,趁机会歇歇多好。林昌东心里长草,第三天又坚持按时上下班,局里的大事小情不让他参与,他自己在办公室里抽烟,就等着案子出结果。
这事也给局里提了个醒,得赶紧把案子落实。为此开了个会,按会上讨论的意思是换个人接手林昌东的工作,没人愿意接班,案子一直是林昌东在办,这案子关系到他能不能更进一步,临门一脚了,窃取人家胜利果实,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还咋处,都主张还是让林昌东亲自画句号。老马有顾虑,怕他继续去审黄凯,黄凯有逆反心理,不配合。但最后也讨论不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
那天散会以后,杨文庭找到机会跟师父认错。他认为师父停职说到底赖他杨文庭,他不出幺蛾子,规规矩矩去春城火锅店,皆大欢喜,啥事都不带有的。他敲门进林昌东的办公室,林昌东一看是他,一个“滚”字就给杨文庭撵出去了。
第二天,林昌东决定亲自去看望黄凯,道个歉,然后再开展工作。去医院前,林昌东到老马的办公室里说这件事,老马同意了林昌东的做法,认为他有大局观,他有这表态,对上对下都有交代。林昌东从局长办公室一出来,杨文庭厚着脸皮黏在林昌东屁股后面,一路把好话说尽,林昌东仍然不给杨文庭好脸子。大跨步把杨文庭甩在身后,一直到坐上警车,杨文庭被晾在门口,脚焊住了,不进屋,直勾勾瞅他。林昌东的心软下来,让驾驶员按几声喇叭。
杨文庭紧忙颠颠地上车。林昌东仍然不搭理杨文庭。去医院前,林昌东要拐去市场买水果,钱是杨文庭花的,林昌东不跟他撕巴。和看着黄凯的同事问到病房号,林昌东拎着水果找过去。进门前,林昌东把杨文庭拦下,“你先别进来,等我叫你。”
杨文庭寻思,师父要给人服软,徒弟在场抹不开面儿,说:“行,有事你喊我,我在门口等你。”
林昌东点点头,可能还想说点啥,嘴皮动了动,又抿紧,扭头敲门走进病房。杨文庭在病房外等了十来分钟,听到林昌东喊他“杨文庭”。他答“到”进门。
林昌东和黄凯在抽烟,烟灰缸就放在病床上。两个人的神情自然,看样子交流融洽,林昌东让杨文庭搬个椅子坐过来。杨文庭照做了。
“今天咱们心平气和地唠。”林昌东说,“咱都是老爷们,做过的事得敢认。”
黄凯张张嘴,叹了口气,拿手搓了一把脸,几个深呼吸调整情绪,“黄秋影真死了?”
杨文庭瞅着师父,觉得咋回答,还是得看师父。
林昌东说:“死了。”
“咋死的?”
林昌东说:“问你自己,你心里没数吗?”
黄凯的嘴皮子打颤儿,两手握一块,自己跟自己较劲儿,手背青筋分明。他说:“说实话,那天我喝多了,印象真不深,能记住的也不多。”
杨文庭觉得黄凯其实是个好说话的人,他心里突然一沉,要么黄凯装的好,要么就是他有底气,杨文庭把话接过来,“那我们帮你一起回忆。”
黄凯挑眉瞅杨文庭,“这小伙子不是那天那个。”
杨文庭说:“都一样,我是林警官徒弟。那天对不住,让你受惊吓了。”
黄凯说:“你师父行,是个人物,能屈能伸。头回见着警察给老百姓认错的。”
林昌东老脸通红,杨文庭斜眼看他腮帮子发紧,咬着牙呢。杨文庭把话拉回到正题,“那咱们就聊聊吧。”
林昌东拿出笔记本,甩给杨文庭,问。
姓名。黄凯。
年龄。三十三岁。
籍贯。冀省石门庄。
黄凯在石门庄新华区学府路体育学院后身,自己盖一片厂房,用来存放芦苇制品,人也住那。老婆比他小五岁,在家带孩子,主抓家里的财政大权。黄凯一年有小一半的时间在外面,一个人往东北跑,收苇子。问到他怎么和黄秋影认识的,他说起来有点不着调。毕竟年轻,精力旺盛,身体零件还都听指挥。出门在外,老婆不在身边,生理需求是个大问题,养成往洗浴城跑的癖好,和各式各样的按摩小姐探讨脐下一拃的学问。去年认识黄秋影,合他眼缘,有过几次愉快的深入交流,后来每年来泰康县,他只找黄秋影。
林昌东问他,“一九九八年三月九日和十一月三十日,还有一九九九年六月二十五日,你人在哪?”
黄凯眯起眼睛琢磨,说:“记不全了。九八年十一月底我在你们县龙烟镇高溪山家收苇子,这个肯定错不了。”
林昌东盯着黄凯的眼睛瞅了一会儿,给黄凯盯的心里发虚,错开眼睛往别处看。林昌东继续问:“说说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七号那天都干啥了吧。”
黄凯的眼珠往上翻,想了一会儿,“那天……白天我在下面乡镇收苇子,在合伙人家里喝多了,留我在家住,我没答应,回到县里已经快凌晨一点,街上没人,去东赢洗浴城。刚到门口有点犯难,要不要去黄秋影家里,在门口犹豫呢,正准备进洗浴城,让巡逻的俩警察给喊住了,亮证件,要查我身份证。问我上泰康县干啥来了,我说收苇子。他说晚上别可哪乱跑。就放我走了。黄秋影不在洗浴城,我给她家打电话,问她咋没来上班,她说查得严,最近一直没上班。她问我来泰康县了?我说我在洗浴城。她问我要不要过去?我说别得了,刚才碰到警察巡逻了,不顶风上了。我搓个澡按个摩,困了就在洗浴城对付一觉。她说那行。我就挂电话了。”
杨文庭说:“那不对吧,别撒谎啊,比对结果都跟你匹配上了,都这时候了,别动花花肠子。”
黄凯往床头一靠,“我没说完呢。我开始没寻思找她。来洗浴城前喝多了,脑袋疼,有点晕,准备按个摩在休息大厅睡一觉。那按摩小姐按的忒次,越整脑袋越疼,我看她长得还行,问她有没有别的服务,她肯定是听懂了,说不行,警察看得严现在,别在这整一半让警察抓个正着,可以留个电话,改天到家里。我寻思犯不上,我花钱享受还得看她方便,那不成笑话了,顾客就是上帝。我说不按了,躺会儿没睡着,就去找黄秋影。我知道她家在哪,离得不远,几分钟就到。”
林昌东说:“然后呢?”
黄凯说:“我就过去了。瘾头上来憋着难受。敲门她没开,估计睡着了。我有她家钥匙,自己开门进去。黄秋影真睡着了,我叫她没叫醒……完事我就自己走了。”
话说半截,黄凯卡壳了,低下头,斜楞眼儿瞄着林昌东。林昌东说:“都说到这了,就别遮遮掩掩的了。”
黄凯的眼珠提溜提溜转,脸突然红了。说:“我知道她习惯,接客在次卧,主卧不让人进。那天我进屋,她就在主卧开灯睡觉,人四仰八叉躺着,衣服都没穿,扔一地。我没叫醒她。过去我在她身上没少花钱,不来泰康县,她用钱找我我都背着我媳妇给她打点,我对她算挺够意思,那我不得有点特殊待遇,搞点新花样。搁以前每回她都不让我进主卧。”
林昌东说:“啥新花样?”
黄凯说:“床上摆一堆玩具,还有情趣内衣,你懂我意思吧,情趣用品,各式各样的。她从来没跟我玩过这么刺激的,先跟别人玩角色扮演了,我心里有点不平衡,就在玩具里挑副手铐给她拷上了。完事她还没醒,我打算在她家过夜,不过我一寻思警察查得严,别给我逮着,那就完犊子了。我就走了。”
林昌东问:“给她钱是你自愿的?”
黄凯说:“为啥不能是呢,她要的又不多,张回嘴总的给个面子。”
杨文庭问他,“你和她做了几次?”
黄凯说:“忘了。”
林昌东问:“又胡说八道了吧。”
黄凯摆起两只手,说:“真话,脑子里没印象。”
林昌东又问:“保护措施做了吗?”
黄凯说:“可能戴了安全套,也可能没有。”
“你这话说的一点味儿都没有。”林昌东说:“做没做啥出格事儿?”
黄凯歪头想了几秒,说:“这个不好说,那会儿还没完全醒酒,备不住玩的有点过头。”
杨文庭和林昌东对了个眼神,林昌东剜了他一眼,看向一边去。杨文庭估摸师父还在生他的气。补一句,“你这个有点过头是啥意思?”
“床上那些玩具挑几样玩了会儿。”
“完事以后,你把手铐放哪了?”
“在她手腕上拷着,没找到钥匙,她醒了让她自己开呗。”
杨文庭把他们的对话记在笔记本上,核对一遍,递给师父,林昌东扫一眼,又转手递给黄凯,“你看看,在底下签个名。”
黄凯翻着笔记本,林昌东出病房抽烟。黄凯签了字,把本递回给杨文庭,想问啥没好意思开口,嘴巴张开又闭上。
杨文庭想起点啥,把本子翻到新一页,“我还有两件事要问你。你和黄秋影发生关系前儿,有没有别的过激行为。比如打她或者挠她啥的?”
黄凯上身前倾,双手抱头,说:“我真记不清了,当时喝多了,有印象的都说了。兴许一激动,玩过火了也不好说。”
杨文庭把他的话记本上,这时黄凯用两只手蒙住脸,低头,问他:“黄秋影咋死的?”
“被掐死的。”杨文庭说,“来,你把脸漏出来,眼睛看着我。黄秋影是被凶手用手掐死的。死亡时间和你去他家的时间基本吻合,你明白我意思吗?”
黄凯说:“明不明白还有啥区别,以后这酒再不喝了。”
杨文庭说:“还有,你去黄秋影家时,注意到主卧的窗户开没开着?”
黄凯无精打采,摇摇头,上身往床头一栽,望着天花板不说话。杨文庭又问:“你有没有拿过黄秋影家的东西?”
黄凯说:“她那条件,有啥好拿的。”
杨文庭把笔记本重新递给黄凯,让他再签个名。黄凯动作机械,按要求完成以后。杨文庭问他,“刚才你想说啥来着?”
黄凯说:“这事是不是得通知家属啊。”
杨文庭没接茬。黄凯伸手够杨文庭的胳膊,被杨文庭躲开了。黄凯说:“这事不能让我媳妇知道,她得跟我闹离婚。”
杨文庭没给黄凯一个准话。杨文庭走出病房,林昌东正交代监视黄凯的同事把人看好,同事答应着,然后对杨文庭说:“你小子运气好,刚来就跟林队破了个大案子,以后好好干吧。”
杨文庭不好意思,挠头发,偷瞄师父。林昌东板着脸,没喊杨文庭,自己走了,杨文庭灰溜溜跟出去。林昌东出了医院,没上警车,倚着警车掏出烟盒,杨文庭手快,林昌东把烟放到嘴边,杨文庭打着打火机给他点烟。
林昌东横他一眼,“你咋看?”
杨文庭说:“连环杀人案我知道的不多,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感觉哪不对。黄凯酒后杀人,属于过失杀人吧?”
林昌东说:“咱说了不算,要靠证据说话。”
林昌东掐灭烟头,拍警车车顶,让驾驶员先回去,他步行去到旁边的卫生小区。师徒俩把黄秋影的出租房从里到外又检查一遍,主卧床上的情趣用品之前就没带走,现在还保持原样,在床上摆着,没找到黄凯口中所说的手铐。
从黄秋影家出来,林昌东脸色不好。甩开腿脚走得飞快,杨文庭小碎步跟上,说:“师父,我脑子有点蒙,黄秋影手上有手铐吗?”
林昌东沉着脸,说:“回局里再说。”
回局里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林昌东直奔局长办公室,局长不在。林昌东又折回自己的办公室,进屋就拿出烟盒抽烟。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已经积满烟屁股,杨文庭把烟灰缸倒了,推到林昌东手边。
林昌东把连环杀人案的卷宗摊到桌面上,低头翻阅,没多一会儿。林昌东抬起头说:“没有手铐。”
杨文庭说:“我印象里也没有。”
“黄凯有没有可能还跟咱们耍心眼呢?”林昌东的眼睛让烟给迷了,左手拇指和食指挤着两只眼睛。再睁开时,两颗眼珠挂满红血丝。杨文庭心里还挺愧疚,低头不说话。他倒是希望黄凯说谎了。
林昌东让杨文庭跟着一起研究研究这案子。这是杨文庭头回接触这件案子完整的卷宗。师父一个劲抽烟,杨文庭把卷宗抱到玻璃茶几上,在沙发上坐定,一页页翻阅。那会儿林昌东是刑侦大队的副大队长。大队长高升去市局了,他暂代大队长职务。杨文庭低头研读卷宗,遇到想不明白的地方,微微侧抬头,拧着眉头看天花板,思考的时候左手揪左耳垂。
林昌东沏一杯猴王茉莉花茶,递给杨文庭,杨文庭太专注,没注意到。茶几上没地儿搁,林昌东端着杯子坐到杨文庭对面的沙发上,歪头凝视初出茅庐的杨文庭,任由玻璃杯中的热气熏酸眼睛。杨文庭进入工作状态,浑身有股劲儿,全神贯注,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似的。外界的风吹草动都不能令他分心。林昌东认定杨文庭会是个好警察。
杨文庭侧过头,林昌东冷着脸把茶杯递过去,杨文庭站起身接过杯子,再坐下。
林昌东给杨文庭详细讲述连环杀人案的始末。
头两起案子分别发生在九八年三月九日和十一月三十日,报案人都是死者的对门邻居。死者的作息时间颠倒,很少跟邻居来往。时间一长,周围人琢磨出味儿,估摸不是做正经职业的。人死了有几天,邻居闻到特殊的臭味在楼道里弥漫,楼上楼下几家一核对,是从死者家里传出来的,敲门不应才报警处理。
林昌东去走访时,周围人有心配合警方工作,奈何真帮不上忙,正经人谁会闲的没事整天花心思研究别人跟啥人纠缠在一起,又和什么人闹过矛盾结过仇,自己日子都顾不过来。到九九年六月二十五日,第三名死者出现,案子才算有点眉目,全亏住在死者对门的是个老太太,人老觉少,那天白天稍微干点活儿,累着了,中午眯瞪一觉睡多了,晚上在床上烙饼,咋整就是干瞪眼儿睡不着。
林昌东现在想起来,大概还记得老太太的话。林昌东上门走访,老太太还挺健谈,“嗯,没听见打架吵架的声儿。该着我撞上,偏偏就那天夜里睡不着。半夜一点多吧,先听到钥匙开门。过了能有十来分钟,听到对面敲门声,然后开门了,快两三点吧,门又打开一次。我知道对门那姑娘干啥的,谁不是走投无路,不会选这条道儿,你说是不是。再后来,我一连几天没听到对面出来进去开门的动静,以为搬走了。后来啊,闻着股臭味,想起来头些日子的杀人案,这才报的警。正正的,这孩子也死了。”可能是岁数大了,经的事儿多,把生死看得很淡,死者干啥的她不惊讶也不鄙视。只是最后老太太补充一句:“孩子挺可怜。”
三名死者都是女性,案发地点均在家中,死亡时间集中在夜间,晚十一点到凌晨三点。其中一人住在城南,一人住城西,第三人住城北,生前相互之间没有交集。别说一点共同点没有,有,三人都是性工作者,被害前都遭到过性侵,死因是钝器击打后脑,一击毙命。案发现场看不出打斗痕迹,门锁窗户没有遭到撬动和破坏。凶手离开现场前,翻箱倒柜,洗劫死者家中全部财物。
基于诸多共性,局里认定三起凶杀案系同一人所为,因此并案调查。凶手挑选目标有针对性,林昌东怀疑是熟人作案。什么人能做到同时熟悉她们仨,让性工作人放松警惕开门放进屋里的熟人,就只有嫖客了。即使到现在,这两类人仍然是林昌东重点关注的群体。
这会儿杨文庭紧盯着卷宗,不揪耳垂了,耳垂通红,换成揉。林昌东问杨文庭:“看出啥没有?”
杨文庭在脑子里组织语言时眼珠左右动,“我就说说我的判断啊,师父。三名死者被害时都被剥光衣物,头部受到钝器击打,丧失反抗能力。生前遭到过强奸,当然自愿发生性行为的可能性也有,职业在那摆着。就这一会儿,我想到的,能够让被害人在遭到杀害的整个过程中不发出声音,看起来是只有一种人能做到。嫖客。但我不完全认同这种判断,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凶手伪装成嫖客作案。这卷宗上不是写了嘛,死者家里有翻动痕迹,财物全部丢失,凶手实际是以抢劫为主要犯罪目的。不定对啊,师父。您多批评。我这么想有依据,凶手选择这个职业的女性做为目标,可能有三点原因,一是因为她们身上有现钱。二是因为这个群体的社会关系比较复杂,啥人都接触,容易蒙混过关。哪怕人死了,家里亲戚朋友通常不一定乐意声张,毕竟挺不体面,所以选择这样的人做为目标不容易暴露。我在上学时研究过这类案件。不过我没想明白为啥要杀人,按说她们被抢劫也不一定敢报案,嗯,这是第三点,她们宁可吃哑巴亏,也不想和警察打交道。职业决定她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文庭喝口茶水,等师父点评几句。林昌东说:“还有吗?”
没听到师父的回应,杨文庭有点遗憾,继续说:“还有凶器,这有点麻烦。法医尸检报告上写三名死者的后脑受伤部位有明显淤肿和出血,伤口较浅,直径大约在三厘米左右,呈规则的圆形。从死者伤口创面来看,我相信法医的判断,认为凶器是锤子一类的钝器。咱泰康县西临齐市,东接油城市,都是重工业城市。咱们自己县里畜牧业和农业比较发达,这都能带动机械维修行业,以及机械配件和五金产品的销售,锤子是常见的工具。个人手里的,商店在售的,数量太大了,靠这个抓凶手,难。”
林昌东十指交叉,垫在后脑勺上,身子使劲往后仰,抻个懒腰,给脸胀通红。他说:“你的思路没问题,我这一年把县里大大小小的汽修厂,维修铺子,汽配店,还有五金商店跑遍了,但纯纯白忙活儿。锤子啥的太容易得到,凶器造成的创面不具备特殊性。这方面到现在没啥有意义的进展。”
杨文庭要放下水杯,茶几上没地儿,一仰脖喝尽茶水,起身把水杯放到办公桌上,坐回沙发时,下巴颏一条水线,差点滴在卷宗上,他抬手一抹,“再说凶手。”
林昌东挪了挪屁股,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瞅着杨文庭,先开口,“第一起案子发生时,局里还没考虑太多,可能被害人是性工作是个巧合。第二个死者出现,应对措施跟上了。首先对所有娱乐场所不定期突击检查,夜间巡逻的民警也部署下去了,不能说彻底清除卖淫嫖娼活动了,起码没过去猖狂。有生意也没人敢接。直到第三个被害人仍是性工作者,我才断定凶手算是把这类人给盯上了。正式基于这点,我才认为凶手可能是嫖客。”
杨文庭说:“三名死者全身只有一处伤口,在脑后,这点能作证我的猜测,被害人与凶手相识,或者说凶手在实施犯罪前没有显露出危险性,以致被害人没对凶手设防。这是我认为凶手可能是嫖客的原因,这只是划一个范围,因为嫖客最容易接近性工作者,有先天的作案便利。但不绝对,我要在凶手的身份这点上画个问号。从卷宗上看,三起案件的被害人下体都有发生性行为造成的严重损伤,但是在体内没有采集到精液,凶手使用了安全套,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肯定是被带走了。现场连指纹都没留下,说明凶手具备一定的反侦察意识。我还是得说我师娘厉害,她在尸检报告里写明,根据三名死者后脑上伤口的位置的细微差别以及伤情,对比分析推测出凶手是个一米八左右的强壮男性,这条线索挺关键。这么看,黄凯也挺符合。不过他要是没撒谎的话,前面几起案子,他不具备作案条件。师父,有没有对县里有过犯罪记录的人做过排查?不一定非的是犯过大事的,凶杀案的发展跟赌博挺像,不太可能一开始就赌天赌地的,循序渐进,开始就是小试牛刀,块八毛的玩,慢慢越整越大。凶手一开始没准是盗窃,猥亵。胆子大了,一点一点走到这步。有没有可能?”
林昌东笑了,“你这个说法细琢磨挺有意思,也很有道理,这点咱俩想法一致。这部分工作早就做在前头了。有过犯罪记录的人排查过,可惜没进展,要么身高对不上,要么案发时又不在场证明。”
杨文庭说:“黄秋影的案子跟过去三起不一样,首先黄凯和黄秋影挺熟,在东赢洗浴城留下人证了,按说连环杀人案过去的习惯,不能这么马虎,选黄秋影当目标,纯给自己找不痛快。其次黄凯家条件应该不差,犯不上干这事。最后,杀人没用锤子,这点跟连环杀人案出入最大。我个人更倾向把黄秋影的案子单拎出来看。”
杨文庭使劲挠头皮,林昌东问他还想到啥了。他摇头,有些沮丧。
林昌东掏出笔记本,在上面写字,杨文庭够着头看,林昌东把本啪地合上,站起来,把上身探向杨文庭,伸手在杨文庭的肩膀上拍两下,说:“说的挺好,戒骄戒躁,加油干吧。”
林昌东把一盒烟抽完,扭头往窗外看,天黑下来了。他站起来掸掉身上的烟灰。疲惫地说:“今天就到这,下班。”
林昌东说完话走出办公室。杨文庭把卷宗归拢到一块。当他走出公安局的大门,看到林昌东和王小琪站到一起说话。王小琪的脖子上系着围巾,说话时还跺着脚,快开春了,天还是冷。
杨文庭笑了。走过去,正好林昌东回头,拿一双冒火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林昌东走回来,贴着杨文庭的脸低声骂他,“就他妈知道咧嘴笑。看你干的什么事。咋整,人都找来了。你的事我他妈不管了,自己收拾烂摊子。”
杨文庭弯腰托着林昌东的胳膊,嬉皮笑脸走到王小琪边上,王小琪的脸上一片红,抬手在杨文庭的前胸软软地拍一巴掌。杨文庭顺手就把王小琪的手抓在手心里,在林昌东面前嘚瑟。“师父,你要是不管了,将来我俩结婚她管你叫老公公你别答应。”
林昌东瞅了瞅杨文庭,又瞅了瞅王小琪。王小琪的脸已经不能更红了,把头埋的很低。林昌东这才明白过味儿来,抬腿照杨文庭的屁股上给一脚,被杨文庭躲开,林昌东指着杨文庭说:“你小子……”
杨文庭赶紧抓住师父的手,给师父抚着胸口,“师父,消消火,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林昌东还想拿一张冷脸吓唬杨文庭,一开口,没绷住,露馅了,脸上终于有笑模样了。他问:“啥时候的事?”
杨文庭说:“就吃饭那天。这几天你也不给我好脸色看,我没机会跟你说啊。”
“兔崽子,你藏的可真深啊。”林昌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伸手把杨文庭和王小琪往一块堆儿拢,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两个年轻人。眼睛忽然湿润了。他说:“好好处,争取早点结婚。”
林昌东不再生气,杨文庭终于松快了。他打个立正,敬礼表态,“保证完成任务。”
王小琪的脸还是红着,在杨文庭的腰上拧一把。她嘟囔,“胡咧咧啥呢。”
杨文庭的脸皮还是厚,脸不红心不跳,说:“怕啥,都自己家人。”
前一天王小琪说想吃烧鸡,杨文庭答应请她,今天下班一块去买,约好在公安局门口集合。林昌东给了一个建议,三道街温州乡巴佬熟食店做的好吃一点,他就只吃那家做的。王小琪主动提出来,说去三道街正好可以到超粤购物中心照大头贴。这是个好兆头,说明王小琪看好杨文庭这个人了,正在用心和他相处。林昌东看他们感情正在升温,挺欣慰。林昌东看手表,超粤马上关门了,挥手让他们赶紧去。
杨文庭和王小琪刚走出几步,林昌东又把杨文庭叫到跟前。他脸上的笑容散了,说话不那么有底气。
“文庭,咱们是不是弄错了?”
师父眼中的疲惫更深了,杨文庭心里不忍,他清楚黄凯如果说的都是真话将意味着什么。抓到黄凯前儿,警车满泰康县大张旗鼓兜了两圈,这要是整错了,师父能受得了吗。心里话在杨文庭的脑子里折腾,快到嘴边,被他咽下去。他这样说:“师父,咱不算抓错人。黄秋影的死当成单独的一个案子来看,咱们已经取得成绩了。接下来咱再接再厉,继续查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