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庭硬挨到天刚亮，电话打到局长老马家里。长话短说，“凶手找到了，八九不离十，就是焦强父子俩。”
局长说：“确定了就赶紧回来。”
“还真走不了，有个事。”杨文庭说：“黄凯失踪了，他媳妇儿说的。”
“这里边还有黄凯的事？”
杨文庭说：“不好说，我得去他家一趟。”
杨文庭刚到黄凯家，正好碰上个人，推一辆摩托车从土路上走过，往黄凯家这边走。杨文庭多看了他一眼，主要是看他推的摩托车。这摩托车是昨天黄凯骑的那辆，应该是漏油了，摩托车推到跟前，杨文庭闻到一股汽油味儿。杨文庭提裤腿蹲摩托车旁边。现在车把飘了，车尾灯稀碎，油箱凹进去一大块。
那人上下打量杨文庭，然后伸手在黄凯家的大铁门上拍。杨文庭拿出证件，问他：“这摩托车不黄凯的吗？”
“是啊，倒我家地头上了。”那人说，“肯定是老黄喝多了，骑摩托车栽地里头了。我给他推回来。”
黄凯媳妇儿出来给俩人开大门，看到这两个人，脸上惊讶了一下。杨文庭帮那人把摩托车推进院里。那人应该是不想跟警察沾边儿，跟黄凯媳妇儿简单说两句就走了。
黄凯媳妇儿让杨文庭进屋，昨晚上着急，有话没说清全，她家里跟招贼了似的，翻得乱七八糟，五屉桌的几个抽匣都给拉开了，装存折的抽匣安了把小锁头，她看钱看的严，所以钥匙都一个人管着。现在锁头被敲掉了。除了抽屉里邮政储蓄所的存折，别的啥也没少。
杨文庭说：“我亲眼看着他骑摩托车出门的，他说去接你。”
这会儿她脑子冷静下来，能想事了。她说没见着人，昨天都答应黄凯回家了，黄凯拿存折干啥，不过了？
杨文庭不这么想，黄凯肯定是碰上事了。他没跟黄凯媳妇儿说，焦强见过黄凯，他觉得焦强跟到石家庄来了。
离开黄凯家，杨文庭打电话回单位，请示领导出面，请石家庄的兄弟单位协助一下。焦强焦家龙还有黄凯的照片不都有了嘛，传真给石家庄方面，协助搜索这三人。
杨文庭说：“我觉得焦强和焦家龙已经来石家庄了，估计是为了灭黄凯的口，下一步一定还会跑。别管他是坐长途车还是坐火车，他不想暴露逃跑路线，肯定不能在路上或者目的地找地方取钱。能不能跟邮政通报一声，如果有人拿着黄凯的存折去取钱，尽可能把人拖住。然后通知我，我会亲手把人抓起来带回杜尔伯特。”
领导同意杨文庭的想法，但要求他沉住气，一切行动要在石家庄方面的配合下进行。
杨文庭是在八点二十七分，接到石家庄兄弟单位的来电，说邮政汇报有人拿着黄凯的存折去取钱，地址在桥西区红旗大街西清营业所。
焦强从储蓄所一出来，杨文庭就认出了他。焦强坐进一辆出租车，迎面朝杨文庭开过来。杨文庭在十字路口故意横穿走入机动车道，逼停焦强的车。焦强按喇叭，杨文庭假装被吓一跳，冲车看过去，出租车保险杠有破损，车里就焦强一个人。他给焦强让出一条路。然后坐上石家庄公安局临时调派给他的汽车，对驾驶员说：“跟上前面那辆出租车。”
焦强在城里绕了几圈，最后开进一片平房区。驾驶员把车停在平房区拐角，杨文庭亲眼看到焦强下车以后，左右张望，然后推开一户人家的院门走了进去。
杨文庭马上跟上去，驾驶员从汽车里伸出脑袋，“兄弟，等一等。”
杨文庭回头，驾驶员对着对讲机，向里面汇报地址。
“兄弟，我们的人马上到，一起行动吧。”
杨文庭说：“来不及了。黄凯在他手里，再拖几分钟搞不好又是一条人命。”
驾驶员说：“你带枪了吗？”
杨文庭说：“带不带都得上了。”
杨文庭走近那户人家，做了几个深呼吸，敲响院门。院墙不算高，刚到杨文庭胸口位置，他等了好一会儿，屋里都没动静。杨文庭冲院子里喊：“焦强。”
又等一会儿，焦强从屋里走出来。终于正式见面了，两人隔着院墙对望。杨文庭目测比量焦强的身高，有一米八了。焦强的右手藏在背后，杨文庭说：“给我看看你拿的是啥？是锤子吗？”
焦强没照他说的做，直勾勾地瞪着杨文庭，“从杜尔伯特追过来的？”
杨文庭说：“不是冲你来的，本来打算找黄凯。我以为得和你在老家碰面。”
焦强的眼珠朝院外左右一扫，又朝平房区路口那边瞟一眼，“就你一人来的？”
“石家庄的兄弟马上到，跑你是跑不了了。”杨文庭说，“是你自己出来，还是咱俩这么干杵着，等大部队把这围起来。”
焦强回手把屋门打开，不回头，冲里面说：“儿子，去厨房找把菜刀，我让你动手你就弄死黄凯。”
杨文庭说：“少跟我演。黄凯早让你杀了吧。”
焦强身子侧一下，说：“不怕死你进来自己看。”
杨文庭说：“我不进去，咱们看谁能耗过谁。”
焦强对屋里喊：“黄凯，警察来救你了。你要不跟他打个招呼。”
黄凯果然哇哇叫起来。杨文庭的手心里冒汗，在裤子上蹭一把也不顶用。
焦强说：“进来唠唠？”
说完焦强往前走两步。杨文庭把心一横，拍了一把院门，说：“开门吧。”
杨文庭和焦强一起走进屋里。黄凯被绑在堂屋正对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满脸血，好在人还精神着，看到杨文庭进来，扭了两下，磕磕巴巴求救。
杨文庭对黄凯说：“你先冷静会儿，别动，别说话。”
焦家龙站在黄凯身后，左手抱住黄凯的脑门，右手握着的菜刀架在黄凯的脖子上。
杨文庭扫一圈屋子，能看到的窗户都装了钢筋护栏，这对杨文庭有利。他守住唯一的出口——站在门口不动。焦强一进屋，就站在杨文庭右手的窗台边，冲院外又看一眼，然后把右手握着的羊角锤露出来，左手在衣兜里掏出两沓百元钞票，码在窗台上，焦强说：“能谈吗？”
杨文庭说：“锤子是你在机械厂上班时候用的吧？你再看一眼吧，一会儿我就得没收了。”
焦强又掏出一沓钞票，“钱归你，咱们今天当没见过面，俺们爷俩儿走，以后不回杜尔伯特了。行不行？”
杨文庭说：“你从储蓄所取五万八，给我三万，跑路用的了那么多吗？”
焦强深深地剜了杨文庭一眼，把余下的两沓钞票摞在窗台上，等杨文庭的回答。
杨文庭却瞄向焦家龙，对他说：“你悠着点，当我面杀人，你爸想救你，我都答应不了他了。”
焦家龙瞅他爸，焦强点了头，焦家龙把菜刀从黄凯的脖子上挪开。
杨文庭问黄凯，“这事你怎么看？”
黄凯急急忙忙说：“我答应了。”
杨文庭看到焦强很明显松了一口气，杨文庭这时对他说：“问你个事？”
焦强又急了，“你跟我拖时间呢吧。”
杨文庭说：“有个叫林昌东的警察，你已经见过了吧？”
焦强马上警觉起来，问：“咋了， 和你啥关系？”
杨文庭说：“他是我师父，他要是还活着，今天咱们还有的谈。”
杨文静死死盯着焦强的眼睛，焦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伸展，又重新握紧羊角锤。
不需要焦强说什么了，杨文庭已经有了答案。他双腿绷紧，猛地发力，身体直直射向焦家龙，瞅准菜刀，伸出右手。
焦强的动作不慢，杨文庭出其不意地发起突然袭击，他便举起了羊角锤，瞄准杨文庭的后脑勺砸下去。杨文庭比他快半拍，避开了要害，但右肩膀结结实实挨了一下。杨文庭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剧烈的疼痛紧随其后，他对自己说，拼了吧，总要有个了断。
杨文庭右胳膊耷拉下来，马上左手跟上。焦家龙还在惊慌之中，杨文庭拧住他的手腕，拉直，提膝，把焦家龙的手肘往膝盖上一磕，焦家龙的手肘在一声脆响之后软软地垂下来，他蹲地上哇哇哭叫起来。焦强已经追到近前。因为中间有黄凯这个障碍物，够不到杨文庭。红了眼的焦强干脆朝黄凯抡起锤子。这下砸实了，黄凯的脑袋一准得炸开。杨文庭冲出一步，一转身把黄凯罩住，羊角锤砸在杨文庭的后背，这下应该是砸到脊柱上了，杨文庭感受到一阵电麻流遍全身。他趁自己还能行动，撩起右腿，朝后猛蹬一脚，正中焦强脸面。焦强口鼻喷出一缕血水，往后倒下去，脑袋撞在门口窗台上，大团血花冒出来，然后人软软地摔在地上。
焦家龙看到这一幕，疯子一般捂着头更大声的怪叫。杨文庭不理他，缓了一口气，捡起地上的菜刀，割开绑住黄凯的麻绳。黄凯被绑了太长时间，松绑以后，还不能马上站起来，仍坐椅子上。杨文庭握着菜刀走到焦强面前，左脚往后一勾，先把羊角锤从焦强的手里踢开。然后他坐在焦强身上，撂下菜刀，左手拎起焦强的衣领，猛地往地上一磕，他问焦强，“我师父在哪？”
焦强冷冷发笑，“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杨文庭渐渐感觉到力气正一缕缕从他身上流失，他把全身的重量靠左臂死死压在焦强的脖子上。警笛声传来的时候，黄凯冲出门，对外面喊救命。焦强拼尽力气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吼，“乖儿子，过来帮我一把。”
这句话像是咒语一般，唤醒了陷入癫狂的焦家龙。焦家龙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羊角锤，扑向杨文庭。
杨文庭闭上眼睛之前，听到一声枪响。
杨文庭又看到师父和文乐了，在一条漆黑的孤独的小道上。杨文庭想起无数使师父备受煎熬的夜晚，终于能给他一个交代了。他追上这对爷俩儿，他告诉师父，人抓到了。林昌东应该是挺欣慰，因为他的脸上久违地有了笑容。
他陪师父走了一段路，路的尽头充满黑暗。听到王小琪和师娘喊他的名字，呼唤声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地响起来。师父和文乐停下脚步，师父在他肩膀上拍一把，不说什么。和文乐继续往黑暗里走，不等他。一直到杨文庭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一束光照进他的眼睛。
县人民医院的医生开玩笑说，杨文庭大难不死，挨了几锤子都能活下来，以后肯定有大福。被抢救回来的杨文庭听医生这么说时，王小琪和师娘一左一右坐在他的病床边，医生走后，杨文庭流着泪说：“一定是师父在天上保佑我。”
王小琪和师娘不说话，同他一起流泪。
杨文庭能下地走路以后，就不愿意在医院待着了，吵着要出院。他回到家里，每天拄着拐做康复训练，王小琪整个寒假都在照顾他，师娘每天下班以后来给他做饭。三月的一天，局长亲自登门来看望他，并且带来一个消息。
焦家龙被石家庄的警察当场击毙，因此焦强拒不交代所犯的罪行。不过那也没啥用，我们从羊角锤上提取到了残存的被害人的DNA，而且他们冒充警察入戏了，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大坑。在杀害被害人前，居然还要审讯，时间地点人物，要素齐全，全部记在一个笔记本上。
局长老马说，再过两天，焦强就要枪毙了。等这事画上句号，他要给杨文庭请功。杨文庭把自己的想法说了，案子是师父的，他查这件案子也是为了师父，而且师父比他早一步和焦强焦家龙对上，要不是被他俩偷袭，师父会亲手抓到凶手，杨文庭希望把这份功劳还给师父。
局长老马同意了。临走他留下林昌东的笔记本，老马说：“这个应该归入档案，不过我想，你会更希望自己保管它。”
枪毙焦强那天，杨文庭想出去走走。王小琪和师娘陪着他，谁也没想到他要去的是天湖公园。杨文庭说：“这是师父和文乐最后来过的地方。”他们一起穿过公园，走过浮桥，来到土坝子上。王小琪和师娘搀扶着杨文庭，他们面对因为阳光照射而刺眼的冰面，没人说话，杨文庭拿出师父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师父因为杨文庭不听话，不去春城火锅店见王小琪，几天不理杨文庭，杨文庭粘着他第二次一起去卫生小区那天，林昌东在笔记本上写了一行字。
“文庭将来会是个好警察。”
杨文庭摩挲着师父的字迹，在那一刻，他仿佛听见面前的冰面，阵阵开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