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暮色渐浓,将黄浦江和对岸陆家嘴的建筑群涂抹成深浅不一的灰色剪影。
汤臣一品的顶层公寓里,灯光尚未完全亮起,只有几处氛围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林清晓又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抱着手臂。
窗外是璀璨初上的都市灯火,蜿蜒的车流如同发光的河。
但这片繁华景象似乎并未落入她的眼底。
她的目光是散的,焦距停留在虚无的某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极淡却挥之不去的轻愁。
父亲那边的危机似乎解除了,可那根紧绷了太久的弦忽然松弛下来后,反而让人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以及一种…
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解决了?
沈墨华从书房出来,打算去厨房倒杯水。
经过客厅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个站在窗前的背影,挺拔而熟悉,却透着一股与周遭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孤清感,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薄雾笼罩着。
目光扫过她微微蹙起的眉梢,停顿片刻,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脚步方向微变,看似随意地也走向落地窗,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同样望向窗外。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细微的出风声。
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只是在评论天气,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最近天气好像转晴了。"
林清晓没有回头,似乎对他的靠近和开口并不意外,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沈墨华的视线依旧落在窗外广阔的夜景上,继续用那种闲聊般的、近乎漠然的语调缓缓道:"有些烦心事,大概也像乌云,总会散的。"
这句话说得极其自然,就像随口接上前一句关于天气的评论。
没有指向性,没有刻意安慰的痕迹,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自然规律。
然而,林清晓的身体却猛地一僵。
抱着手臂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她倏地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投向身旁的男人。
沈墨华却并未看她。
说完那句话,就仿佛已完成了一次偶然的驻足和随口的感慨,面色平静无波,甚至显得有些疏离。
自然地转身,迈步,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脚步平稳,没有一丝迟疑。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只留给林清晓一个挺拔而淡然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客厅通往餐厅的转角处。
林清晓愣在原地,保持着半转身的姿势,目光还盯着他消失的方向。
窗外的霓虹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天气转晴……"
"烦心事……像乌云……总会散的……"
父亲突然好转的困境……
那家及时出现的、名字陌生的投资机构……
沈墨华此刻这句没头没尾、时机微妙的话……
几个看似不相关的碎片,在她脑海中骤然碰撞在一起!
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猜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在她心底荡开层层涟漪。
是他?
可能吗?
为什么?
无数个问号瞬间涌现,让她一时之间怔在原地,心绪如同被突然吹乱的棋局,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平静。
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眼眸里,残留的忧虑尚未完全褪去,却又染上了一层深深的、难以置信的探究。
望着他的背影,那个总是能把衬衫穿得挺括、却会把文件摊得满书房都是的男人,那个削个苹果能削出几何灾难、却能精准狙击对手命门的男人。
那个平日里与她针锋相对、互相嫌弃、恪守着冰冷协议界限的男人。
此刻,他离去的背影挺拔而从容,步伐稳定,没有一丝迟疑或欲盖弥彰的停顿,仿佛刚才那句轻描淡写的话,真的只是一句对窗外天气的即兴点评。
然而,林清晓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冲刷着方才那些震惊与猜疑。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穿透那些日常的毒舌互怼,穿透那些令人抓狂的生活习惯差异,穿透那纸冷冰冰的协议,看到了这个男人隐藏在深处的某些特质。
一种不必张扬、却坚实存在的可靠。
一种无需言明、却足以翻云覆雨的强大。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如同冬日里悄然渗透进来的暖阳,在她毫不知情时已然笼罩四周,直到此刻才被她骤然察觉。
它无声无息,却切实地驱散了连日来盘踞在她心底的最后一丝寒意和不安。
她依旧站在原地,望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转角,窗外是沪上永不落幕的璀璨灯火,而室内某种冰封的界限,似乎在加速着融化。
——————
清晨的阳光透过汤臣一品宽敞的落地窗,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
沈墨华坐在餐桌前,面前摊开着《沪上证券报》,眉头微蹙地浏览着财经版块。
林清晓端着两个盘子从厨房走出来,动作干净利落。
她把一个盘子放在沈墨华面前——
煎蛋完美地圆润,边缘微焦,培根整齐地排列在一旁,烤面包切成均匀的三角形。
另一个盘子则随意得多——
煎蛋形状不规则,培根有些凌乱,面包只是粗略切开。
她把这个盘子放在自己面前,坐下时瞥了一眼沈墨华手边的咖啡杯。
"你的杯子,"
她突然开口,声音带着晨起的清冷,
"离报纸太近。只剩三厘米就要碰到边缘了。"
沈墨华从报纸上抬起头,瞥了一眼咖啡杯,又看看她,
"它在桌上,没长脚,不会自己跑过去。"
"水渍,"
林清晓刀叉精准地切着煎蛋,
"会沾到报纸上,然后报纸上的油墨会印在桌面上。最后我还得擦桌子。"
沈墨华叹了口气,故意把杯子又往报纸挪近了一厘米,
"这样?"
林清晓的叉子停在半空中,她的目光锐利得像能把杯子钉在原地,
"你是故意的。"
"我只是在享受我的早餐,
"沈墨华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报纸,
"和我的咖啡。以及我与杯子和报纸之间和谐共处的自由。"
林清晓深吸一口气,那声音明显到沈墨华能从报纸的窸窣声中分辨出来。
她放下刀叉,站起身,大步绕过餐桌,拿起沈墨华的咖啡杯,稳稳地放在桌子的另一端——
离任何纸质物品至少二十厘米远。
"那里太远了,"
沈墨华抗议道,"我喝咖啡还得伸长手臂,像只试图够到香蕉的长臂猿。"
"那就当锻炼了,"林清晓回到座位,重新拿起餐具,
"你的上肢力量明显需要加强。上次看到你开瓶盖,我还以为你在拆炸弹。"
沈墨华刚想反驳,门铃突然响起。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间来访。
林清晓起身去开门,沈墨华趁机把咖啡杯挪回了一个相对折中的位置。
门外站着苏婉。
她穿着一身柔和的粉色家居服,头发随意挽起,几缕发丝精心地垂在颈侧,手里端着一盘刚烤好的松饼。
"早上好,清晓姐,"
她的声音甜得能招来蜜蜂,
"我烤了点蓝莓马芬,想着给你们送些上来尝尝。不会太打扰吧?"
林清晓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让开,
"不会。谢谢。"
她的语气平淡,伸手接过盘子。
苏婉巧妙地侧身,目光越过林清晓的肩头,看向餐厅里的沈墨华,
"沈先生也在家呀?正好,刚出炉的,最好趁热吃。"
沈墨华从报纸后抬起头,礼貌性地点头致意,
"有心了,苏小姐。"
"叫我婉婉就好,"
她微笑,牙齿洁白整齐,
"咱们都是邻居,别这么见外嘛。"
她的目光在客厅快速扫过,注意到餐桌上两份早餐的对比,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
"沈先生,听说您公司最近在招实习生?我表弟正好金融系毕业,特别优秀……"
沈墨华放下报纸,"简历可以发到公司官网招聘邮箱,HR部门会统一处理。"
"哦……好的,好的。"
苏婉的笑容稍微僵硬了一下,随即又恢复灿烂,
"那我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啦。"她终于转身,临走前又瞥了一眼餐桌。
林清晓关上门,拿着那盘松饼回到餐厅,把它放在料理台上,离他们的早餐区域有一定距离。
"她喷了太多香水,"林清晓坐下,重新拿起刀叉,"在早上七点半。"
沈墨华挑眉,"你对邻居的友善一如既往。"
"她对你的友善也一如既往,"林清晓反驳。
"也许她只是烤的点心太多,"
沈墨华啜了一口咖啡——
从他新挪的位置,"孤独的单身女性,总是需要找人分享美食。"
林清晓哼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沈墨华捕捉到了。
"她的点心糖分超标,油脂含量惊人。吃一个需要跑步机上一小时。"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她烤的点心形状从来不对称,蓝莓分布不均。"
沈墨华终于从报纸后完全抬起头,看着她,"你分析邻居点心的认真程度,堪比我看财报。"
"细节决定成败,"林清晓面无表情地切着培根。
短暂的沉默。
只有餐具偶尔碰触盘子的声音,却在冰冷的碰撞声中反射出一丝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