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摄继续进行。
有几次,保罗像是真迷糊了,喃喃地朝着镜头方向伸出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第三天下午,老天爷“开眼”了。
人工降雨车在峡谷顶轰隆隆开动。
冰冷的水柱劈头盖脸浇下来!
砸在滚烫的岩石上,腾起一片白雾。
“下雨了!操!下雨了!”
保罗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像濒死的野兽看到了生的希望。
他贪婪地张开嘴,接着浑浊的雨水,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满足叹息。
他拼命扭动身体,想用还能动的右手去接更多的水,抹在脸上,灌进嘴里。
这一刻的狂喜和求生欲,被他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好景不长。剧组开始控制“水位”。
事先在裂缝低洼处埋设的管道开始缓慢注水。
清澈的冷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浸湿保罗的鞋子、裤腿…
保罗脸上的狂喜渐渐凝固。
他低头看着不断上涨的水面,眼神从困惑,到惊疑,再到无法置信的恐惧。
“不…不…停下!水!水在涨!”
他嘶吼起来,声音因为之前的干渴和此刻的惊恐而扭曲变形。
他徒劳地用右手拍打着水面,身体拼命向上挣,但被“卡死”的左臂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冰冷的河水像死亡的舌头,一点点舔舐着他的小腿,膝盖…
监视器后面,楚涵的呼吸也微微屏住了。
镜头里,保罗脸上的绝望层层递进,那种眼看着灭顶之灾缓缓降临却无处可逃的恐怖,比任何尖叫都更有力量。
“刀!我的刀!”
保罗像是想起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右手疯狂地在腰间的工具包里摸索。
他颤抖着掏出那把道具刀,一把刃口特意做过钝化处理、但在镜头下闪着寒光的道具刀。
他右手死死攥着刀柄,牙齿咬得咯咯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自己那被“卡”在巨石里的左臂!
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挣扎,最终被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疯狂的狠戾取代!
“操!操!操!!!”
一连串嘶哑的、不成调的咒骂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盖过了水流的声音。
他右手高高举起那把钝刀,刀尖对准了自己左臂被“卡住”位置的上方!
接下来的戏份,保罗需要演出用钝刀切割自己手臂的极端痛苦。
虽然道具和后期会完成视觉特效,但他需要用面部表情、身体痉挛、嘶吼和眼神,让观众相信他正在经历一场活生生的酷刑!
“啊!!!”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在狭窄的裂缝里爆发!
保罗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痉挛,脖子和额头上青筋暴起,眼球因为剧痛而凸出!
他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扭曲、跳动,汗水、泪水和喷溅的血浆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往下淌。
他右手握着刀柄,疯狂地、用尽全力地做着“切割”的动作,每一次“下刀”,身体都伴随着一阵剧烈的抽搐,喉咙里的惨叫变了调,夹杂着牙齿几乎要咬碎的咯咯声。
监视器画面在微微晃动,掌镜的摄影师手都有些不稳。
裂缝边上,老皮几个场务看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别开了头。
空气里仿佛真的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和皮肉烧焦的糊味。
楚涵的拳头在身侧攥紧了,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他死死盯着屏幕里保罗那张因极致痛苦而变形的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抽搐都没有放过。
他知道保罗在燃烧自己,把母亲的医药费账单、生活的重压、还有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狠劲,全都化作了此刻银幕上令人窒息的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保罗右手猛地向后一扬,做了一个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的动作!
同时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向上窜起!
整个人脱出了水面,滚倒在旁边稍高的碎石地上,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的右手死死捂住了左臂被“切割”的位置,指缝里渗出鲜血。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败的嘶鸣,眼神空洞地望着峡谷顶上那一线灰白的天空,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身体残留的剧痛在他脸上交织。
“Cut!!!过了!!!!”楚涵的声音猛地炸响。
整个剧组瞬间活了过来。
“快!快把人弄上来!”
李强第一个吼起来,和老皮他们手忙脚乱地放下绳梯。
保罗躺在碎石地上,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小幅度抽搐,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如纸。
刚才那场戏,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神。
从开始拍摄,到目前为止,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因为今天天气的原因,楚涵选择先拍摄了电影的结尾。
但中途还有很多的细节,需要在天气良好的时候进行不拍。
拍戏就是这样,现实中的时间线不可能按照剧情中的时间线来。
众人简单的休息了一下之后,把山谷里的水流完,又要继续投入拍摄。
就在这时,峡谷口那边传来一阵跟这鬼地方格格不入的引擎声。
几辆擦得锃亮、一看就是租来的黑色SUV,卷着尘土开了进来,最后歪歪扭扭停在剧组那堆满器材、沾满油污的皮卡旁边。
车门打开,下来几个人。
领头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身崭新的休闲西装,皮鞋踩在滚烫的砂石地上,有点打滑。
他身后跟着个扛着笨重摄像机的伙计,还有个举着录音杆的年轻姑娘,脸上涂了厚厚的防晒,还是被热气蒸得发红。
“楚导!楚涵导演!”西装男扯着嗓子喊,声音在空旷的峡谷里撞出回音,显得特别突兀。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涔涔的额头,露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大步流星走过来,老远就伸出手。
“幸会幸会!我是《华声周报》的记者,张明!陈老板那边打过招呼的,特意来给您的新片做点前期预热!”
剧组的伙计们都停了手里的活,瞅着这几个不速之客。
李强皱了皱眉,凑到楚涵耳边,压低声音:“楚总,老陈弄来的,说是给咱造造声势。”
楚涵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掐灭了烟头。
他没去握张明伸过来的手,只是抬了抬眼皮,算是打过招呼:“拍着呢,有事快说。”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张明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有点尴尬地收回来,脸上笑容不变,心里估计骂了句乡巴佬。
“理解理解!楚导辛苦!”
他赶紧示意摄像开机,“就想简单采访您几句,聊聊这部正在拍的《127小时》,还有您对票房的预期!《活埋》可是让咱们海外华人导演扬眉吐气了一把!”
强光灯和黑洞洞的摄像机镜头猛地对准了楚涵。
他眯了下眼,似乎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峡谷的热风卷着沙尘吹过,扬起他帽檐下几缕汗湿的头发。
“电影讲什么,看名字。”
楚涵指了指裂缝底下,“一个人,卡住了,求生。就这点事。”
张明赶紧追问:“那票房呢?楚导您给观众交个底,这次有没有信心再创《活埋》的奇迹?甚至…冲击更高?”
楚涵的目光掠过镜头,似乎看向了更远的地方,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他沉默了几秒钟,峡谷里只有风呼呼刮过岩石的声音和底下保罗压抑的喘息。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高。
“有。票房不会比上次差。目标,”他顿了一下,“五千万。”
“五千万?!”张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着,眼睛瞬间亮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噱头。
“楚导您是说…美金?冲击五千万美金票房?这信心太足了!”
他激动地转向摄像机,“观众朋友们!楚涵导演豪言壮志,新片剑指五千万!”
楚涵没再理他,直接转身,又蹲回了监视器前,背对着镜头,只留下一个沉默的、沾着灰土的后背。
那意思很明显,采访结束。
张明对着摄像机又慷慨激昂地白话了几句。
什么“华裔导演的雄心”“小成本再创奇迹的野望”。
才意犹未尽地招呼手下收拾家伙。
临走前,他还不忘对着楚涵的背影喊:“楚导!片子我们马上发!等着您的好消息!票房大卖!”
几辆黑车又卷着尘土,摇摇晃晃地开走了,留下峡谷里依旧的酷热和机器的嗡鸣。就像一滴水掉进滚烫的沙漠,瞬间蒸发了痕迹。
李强啐了口带沙子的唾沫:“真能咋呼。楚总,五千万…咱们这回成本可也高了不少,老陈那边借的钱…”
他没敢往下说。
楚涵没回头,手指在监视器屏幕上点了点,对底下喊:“保罗,眼神再散一点,不是困,是快被晒昏了。
小李,左脸补点水光,汗不够透。”
那篇带着“五千万豪言”的报道,第二天就在《华声周报》的网站和几个华人论坛冒了头。
标题一个比一个唬人。
《活埋导演再出狂言!新作剑指五千万美金!》
《华裔楚涵:小成本照样碾压好莱坞!》
文章里把楚涵那两句干巴巴的话添油加醋,渲染得热血沸腾,好像五千万已经是囊中之物。
可惜,这片文章就像一颗小石子扔进了太平洋。
主流媒体压根没瞟一眼。
米国佬正热热闹闹准备感恩节大餐,讨论哪部特效大片值得拖家带口去看IMAX,谁关心一个躲在荒凉峡谷里拍小成本片的华裔导演说了啥?
评论区寥寥几条留言,还多是华人自己捧场,或者质疑。
“五千万?喝多了吧?”
然而,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浪头打了过来。
罗德里格斯在他拥有几百万粉丝的推特账号上,转发了《华声周报》那篇报道的链接。
“一个人,一块石头,一条胳膊?就想用小成本以小博大?好莱坞的伟大在于它无与伦比的格局!是《星际远征》里横跨银河的舰队!是《末日火山》里撼动大地的熔岩!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视觉奇观!是让全世界屏息的梦想!
而不是沉迷于这种…地下室的把戏。省省钱吧,孩子们,留点钱养老吧。”
罗德里格斯作为电影协会的议员,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影响力。
估计就是上次对赌输了,如今看到这个报道,就忍不住对着楚涵阴阳怪气了一顿。
他的阴阳怪气,也确实吸引来了一些拥趸。
“哈哈哈!说得太对了!五千万?拍切胳膊?”
“格局!罗德里格斯议员点出了关键!我们需要的是能带孩子们看的、振奋人心的大片!不是这种阴沟里的东西!”
“华裔导演?他们懂什么叫电影艺术?只会钻营取巧搞些低成本猎奇!”
“支持议员!抵制这种毫无价值的‘电影’!感恩节我要带全家去看《星际远征》!”
冷嘲热讽迅速蔓延到其他平台。
“这就是那个要卖五千万的‘大片’?笑死,成本有五十块吗?”
“切胳膊?真恶心!议员说得对,毫无格局!”
“华裔导演能不能拍点阳间的东西?”
这些言论像苍蝇一样嗡嗡地传到了响尾蛇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