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重新摇晃了起来。
我恍惚才发觉已经日落西山,京城向来少阳,日暮时分越发的冷,只见天边一圈镶着黑色的光圈。
远处的栖鸟长鸣一声,离开枝头,呼啦啦的震翅而去。
但见那掀起的车帘一角中,一抹雪白若隐若现。随即,消失不见。
我记忆中的人和物,也离我远去。
兰因絮果,不过是无缘罢了。
和亲的队伍行了整整三十日,
才到了漫天风沙的大漠。
一路颠簸,舟车劳顿,我早已疲惫不堪。
下了马车呕了好一会儿,一方干净的帕子递了过来:“夫人,擦擦嘴吧。”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可汗乌吉祥
我的夫君。
他与其他柔然人生的有些不同,一身窄袖绯色绣麒麟暗纹的圆领袍,腰间束带,肩背宽阔,剑眉下,一双清亮眸子黑沉若曜石。他背上还背着画弓箭篓,腰间佩剑,身旁一匹彩缕鸣呵的宝马,似才从城外打猎归来。
我行了一礼,施施然:“多谢可汗。”
他的眼睛眯成了弯弯的线,把手在华服上反复擦了又擦才来扶我:“夫人不必多礼。”
可汗是个耿直的男子,他疼我惜我,把大漠最好的珍宝都送给我。
听侍女说,我是可汗唯一的女人。
可在我来之前,他从未娶妻。
侍女还说我的皮肤像羊脂玉一般洁白细嫩,声音像黄鹂那般轻巧悦耳。
就像是话本子上写的仙女那般美。
夜里,可汗把寝殿按照大夏那边的习俗装扮布置。
满室红艳艳的,喜庆极了。
他挑起我的红盖头,与我对饮合卺酒。
他那晚并未要我,只是与我说了许多话。
他说他母妃也是大夏人,他母妃良善,貌美,是这世间最好的女人,他父皇与母妃相爱了一生,他羡慕极了。
我问他,“你娶我,亦是因为我是大夏人?”
他瞬间羞红了脸,硕大的体格,却缩卷了起来。
“我幼时,去过一次大夏,在中宫,见过你。”
“你那时穿着一件红袍子,艳极了,我落进了池水里,没人敢来救我,唯有你,向我伸出了手。”
他说着,笨拙的开始学起了我那时的语调,“你说,你叫沈青珂,是大夏的公主,你救了我,我需得念着你的好。”
我愣住,不过短暂的相逢,他却念了数十年。
眼前人好似与我所想的,有些不同。
乌吉祥待我极好,但其他人,却还是看不惯我。
眼前妙龄女子叫乌兰尔,是可汗的下属,在大漠,人人都知道,她爱极了可汗。
她笑着对我说,“我不过几日未归,可汗就娶了个笼中鸟?在大漠,漂亮的人,可都死的早。”
我看着她,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侍女却与我说,她能独自猎杀一头狼。
大漠的女子,果真也是不一样的。
“死不了的,你不是,也没死吗?”
她被我这话说的愣了一愣,随即羞赫道,“胡言些什么,大夏的人,当真是满口谎话。”
我轻笑了一声,到底是个年幼的,藏不住事,“不是胡话,乌兰尔,确实,很漂亮。”
她气的原地跺了两下脚,转身就跑了出去。
他一走,乌吉祥就来了,掐的时间刚刚好。
“你方才,一直在门外?”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想让我插手。”
我有些讶然,“怎的,你是怕她欺负我。”
他走到了我面前,“乌兰尔是个孩子,但她心气急,你若不喜她,我便赶她走。”
我想了想,突然调笑道,“那如果我不喜欢你呢,你会放我走吗?”
他闻言,突然慌张了起来,“青珂,可是我有什么做不不好的地方,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依你的,你,不能走。”
我沉默的看着他。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他的手上带着些薄茧,却出奇的温暖,“别走,你若走了,要我怎么办。青珂,青珂……”
他嗓音有些嘶哑,一声声的唤着我。
我心头,莫名起了些涟漪,犹如云开见山面,雪化竹伸腰。
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在大漠待了三月。
人人都会唤我一句夫人。
就连乌兰尔那丫头,也时常在远处瞧我。
苦寒的大漠,好似,也没有那么难熬。
我是在立秋那天见到柳兰陵的。
大夏与柔然通商是惯例。
但太傅大人亲自领队,这倒是稀奇。
我听到这话时,心中早已没有任何波澜。
但是离约定的日子迟了三日,也不见商队的人影。
乌吉祥说,恐是遇到了沙暴。
他派了人去寻。
次日清晨,门外突然有了些骚动。
我走了出去。
入眼便是那染了沙尘的白袍。
柳兰陵脸色苍白至极,好似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摇摇欲坠,他被围在人群中,哪怕如此,他也格外的显眼。
乌兰尔问他,“你可是与我们通商的大夏人?”
柳兰陵恍若未闻,一言不发。
乌兰尔皱了皱眉,“怎的只有你一人,商队何在?”
他还是不说话,像是丢了魂。
也不知怎的,他突然就回过了头,直直的看向我。
“阿珂?”
我一顿,连忙退后了一步,他却冲了过来。
“我,寻到你了,阿珂,我总归,还是寻到你了。”
他眉眼中都带了笑,好似枯木逢春,得到了自己的救赎。
我甩开了他的手,有些不耐。
我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这,我也不知他这般作态是为何,若是从前,我一定是万般欣喜的,但如今,我却毫无半分兴趣。
他见我这幅样子,突然慌乱了起来。
“阿珂,我是来带你走的,你的平安坠,我寻到了。”
他说着,拿出了那白玉坠子。
我看了半响,伸手接了过来,触手冰冷,猝不及防的感官,让我却是忍不住的一抖。
“啪”
一声轻响,那玉便碎成了两块。
他怔然。
我捏紧了指尖,那微凉的触感转瞬即逝。
他跪了下来,急切的收集着那些碎玉,恍然道,“无事,我会修好的,无事的。”
我对他这幅姿态感到陌生,转身便想走。
他却突然拉住了我,祈求我,语气里都带着哭腔,“阿珂,跟我走吧。”
我的夫君乌吉祥走了出来,问道,“他是谁?”
我笑了一声,摇头道,“我也不识,想必,只是个路人罢了。”
柳兰陵颓然松了手,像一只困兽,神情凄然。
风沙吹过,吹起了两人的衣角,随即又落下,那一白一红的两片衣角,再无任何相交。商队被寻了回来,沙暴把原先的路全都掩埋了。
柳兰陵是前来探路的。
让领队的太傅来探路,无人知柳兰陵在想什么。
经过一夜的休整,他好似又变成了那个清风朗月的太傅大人。
与乌吉祥谈价时,隐隐占了上风。
半分不让。
当他们谈到丝绸时,我开了口,“少二十文吧,丝绸量大,太傅大人亏不了的。”
我这属于狮子大开口了,一匹少二十文,这次商队所带的可是多达十万匹。
人群一时静默了下来,等待着柳兰陵一口否决。
他却看了我一眼,轻声道,“好,那便少二十文。”
人群更静了。
我笑了笑,对乌吉祥说,“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
他点了点头。
我才出门,乌兰尔就寻了过来,她语气有些不善,“沈青珂,那小白脸是不是你的老相好”
我愣了下,想了想道,“他不过是我的一个故人,并无何关系。”
乌兰尔哼了哼,“那就好,我看那小白脸看你的眼神,可算不得清白。”
我失笑,“你多想了,他有夫人,哪里轮到到我。”
乌兰尔皱了皱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口道,“这么说,沈青珂,你一点也不喜他吗?”
她这话把我问的一愣,不喜吗,是喜过了吧,毕竟那三年的感情做不得假。
但当年那个一心一意只盼柳兰陵的沈青珂早就死在了京城。
“不喜,我如今,只喜可汗。”
我这话说的直白,把她都听的呆了瞬,随即又看向我的身后,笑道,“小白脸你可听到了,待帐目一结,你就赶紧走吧。”
我回过头,柳兰陵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手上拿了件狐裘,神色有些颤抖看着我。
乌兰尔摸了摸鼻子,似乎是怕我责怪她,悄悄的溜走了。
午时的太阳有些刺眼,他走近了些
“大漠凉寒,你还是加些衣服。”
他说着便要把那狐裘往我身上披。
我退后一步,避了开来,坦言道,“柳太傅,请自重。”
他指尖一缩,眼里的光辉明明灭灭的
我抬脚便想走。
他却突然唤出声,“阿珂,你,在大漠过的可好。”
我转过头,他的眼里晦暗不明的,我却觉得有些好笑,“好与不好,与太傅何干?”
“你,若不是不愉快,便随我走。”
“随你走?柳太傅好大的口气,你要我随你去哪?随你回京城和你夫人相依相偎?还是随你浪迹天涯?”我一步步逼近他,“柳兰陵,你如今,又做这些给谁看?”
他眼里的光辉一颤,哑声道:“我会禀告圣上的,如今大夏和柔然已然通商,你没必要留在此处。”
“呵。”我轻笑一声,“柳太傅当真是为国为民,但是,你把我至于何地?一个嫁过柔然可汗的女子,你要我与你回京,背着无数骂名?背着柔然可汗的怒火?太傅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蠢笨了。”
他的手掌狠狠一缩,像似才想到什么。
“柳兰陵,当年我求你娶我时,你是如何回我的?你说,尊卑有别,我应当寻个体己的人。如今我寻到了,你呢,你可替我高兴?”
他张了张嘴,仿佛在忍受什么极大的痛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抬眼,眼前人棱角分明,那双琥珀色的眼眸倒映出我的脸庞,也曾是我年少时的梦。
但世间纷扰,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我越过他,踱步离开。
手腕上突然传来的炽热温度止住了我的步伐。
我一愣,回头看他。
他低垂着眼,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对劲,手上的力度却无法撼动。
“阿珂,当年小柔与我有恩,我万不可辜负她。于你,我向来是百般隐忍。你那般檐上雪,应当寻的是天上月才是。”
“圣上下旨把你嫁与楼兰一事,我确是不知,你离京时,我说恳请圣上的话语亦是做真,我知晓你怨我,但是阿珂,算我求你,随我走吧,大漠,怎会是你的归宿。”
“小柔如今已经嫁给了京城的富商,你若还愿嫁我,也定会许你十里红妆,阿珂,你如今,可还愿……”
他的语气是我从未见过的颤抖,但我内心却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
“柳兰陵。”我打断他,“我不愿。”
“大漠会是我的归宿,可汗亦会是我的天上月。”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公主殿下,早就死了京城。”
“你这般作态,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而你我之间,早就没有因果了。”
他抬眼看我,颤抖的声音戛然而止。腕上的炽热,渐渐失了温度。
如是颠簸生世亦无悔,但韶华倾负,汉霄苍茫,牵不住朝与暮,弯眉间,命中注定,成为过往。
柳兰陵走的那天,亦是满天风沙。
他站在人群中,好似随时都能随风而去。
乌吉祥与他并肩而立,倒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乌兰尔开了口,“这么看,也还是我们可汗好看些。”
我轻笑了一声,“自然,我的夫君自然是定定好的。”
乌兰尔看了我一眼,也笑了起来。
可汗走了过来,对我低声道,“柳兰陵想要与你道别。”
他语气有些不稳,好似在忍耐些什么。
我歪了歪头,“可汗不想我见他吗?”
他顿了顿,又道:“他是你的故人,你若想见,我不会拦你。”
他看着我,目中带着淡淡的落寞。
我抚上了他的脸,替他把额角的发丝撩开,轻声道:“你说的对,他不过我一故人,是该道别的。可汗,我晚上想吃些烤羊肉,可好。”
这话一出,他眉目舒展开似松了口气,“好。”
我向柳兰陵走了过去,他正低着眼,专心致志的看着手上的物件,却又不像在看这个东西。
他似乎走了神,身子微微下弯,看上去又显得紧绷。
听到声响,他抬起了头,轻唤了我一声,“阿珂。”
我没有与他寒暄的打算,“路途遥远,柳太傅走好。”
他眼神微暗,掩去了眸底的暗潮,“阿珂,我把平安坠修好了。”
他说着,拿出了那白玉坠,哪怕修的的完善,那道裂痕依然清晰可见。
我淡漠的瞥了眼,“我在京城便说过,不是什么要紧物件,太傅若是不喜,便丢了吧。”
他哑然,握紧了那玉坠。
我看了眼天色和远处的乌吉祥,“不早了,太傅早些上路吧。”
“大漠,总归不适合太傅。”
我说着,便一步步离了他,向着余晖走去。
乌吉祥迎了上来,“我命人备好了姜汤,先喝些暖暖身子。”
我还未搭话,乌兰尔又凑了过来,“我也要喝。”
我失笑,“好。”
风沙吹过,席卷了一切,将所有人的痕迹,都掩了进去。
与不见,心之所见。念与不念,镜花水月。食色性也,虚惘红尘。静观如是,尘起缘灭。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