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见沈青珂,是他当上探花郎那年。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这般人,确是当的上艳冠京城的。
她瞧了他半响,踱步便走了过来,“探花郎当真好看极了,与我那梦中的心上人一般无二。”
她这话说的直,他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调笑他。
他低下身子,“臣惶恐。”
她只是笑,不发一语。
公主至此便缠上了他。
她入太傅府如无人之境,新奇的物件整日整日的送来。
京城人皆知,公主殿下看上了太傅大人。
就连同袍也会调笑,“柳太傅得公主青睐,也是少去哪官场混了,驸马的身份,可比太傅好上许多。”
他默然。
他幼时家中定下了亲,只是进京那年,家中发了大水,他谁也寻不到了,但一日寻不到,他便一日不敢断言。
太傅大人,就是这般恪守成规。
公主总是会问他,“柳兰陵,你何时娶我。”
他从来不敢应,她那般檐上雪,理应配天上月才是。
后来,后来他寻到了小柔,她与幼时,多是不同了。
但他许过会护她,便不会食言。
公主来府上向他讨要平安坠。
他是讶然的,平日她送的物件多,他都交给了下人打理。
他原本以为,那物件,也没何不同。
她告诉他,“柳兰陵,我要嫁去柔然了,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可娶我吗?”
他不渝了片刻,以为她又在说谎,便拿了以往的说辞来搪塞她。
她那时看他的眼神,恍然间,丝丝缕缕的,满是失望。
谣言多了起来,只道公主殿下不知廉耻。
他不做言语,只盼她能知难而退。
于是他躲进了佛寺。
她总会来寻他,但那日是她最后一次寻她。
夜色寒凉,她坐在车马上,看他的目光,与以往有些不同。
她告诉他,“柳兰陵,我就要嫁给别人了。”
他沉呤了片刻,“公主,应当寻个知心人才是……”
彼时他哪里会想到,她日后真寻了个贴心人,只是那人,不再是他。
春日宴上,他是瞧见她的。
“公主与臣,并无何干系。”
“此前没有,日后也不会有。”
当今太傅唯一一次的狠话,亦是对她。
她出嫁的消息传来时,他真真切切的慌了神。
清风朗月的太傅大人,第一次失了礼。
他在她的车架前,“公主,若是不想嫁,臣可启奏,烦请公主,信臣一回。”
她却问他,“柳兰陵,我的平安坠,你寻到了吗?”
他脸上的血色一下褪没了,越发显的那双眼眸漆黑,深不见底的漆黑。
“臣,并未寻到。”
她笑了起来,像是放下了某种事物。
“寻不到,便不寻,不是什么要紧物件,太傅不必挂怀。”
突然有一种巨大的预感笼罩了他,他好似,真的要失去她了。
小柔在公主出嫁那日问他,“兰陵哥哥,你可会娶我。”
他一顿,难得的迟疑了。
他恍然明白,他是不想娶她的。
他想娶的人,在大漠。
他又去了一次观佛寺,主持看见他腰间的平安坠,恍然说了句,“当初公主来求这玉坠时,也是受了不少苦,果真,她是为太傅求的。”
他怔然,那时他才知晓,那平安坠是她一步一叩首求来的。
主持说,心诚,才灵。
她在那石阶上跪了整整一天。
心口猛地缩紧,翻涌着的腥味从喉口涌了上来。胸口里跳动的心脏宛如被人狠狠扯出来,踩碎了一样疼痛。
他从一开始就选错了,错得离谱。
他自请前往楼兰通商。
无人知他在想什么。
商队遇到了沙暴,他却还是坚持独自前行。
他总归还是见到了他的阿珂。
他眉眼中都带了笑,好似枯木逢春,得到了自己的救赎。
他拉住了她,祈求她,语气里都带着哭腔,“阿珂,跟我走吧。”
柔然可汗走了出来,问道,“他是谁?”
她笑了一声,摇头道,“我也不识,想必,只是个路人罢了。”
他颓然松了手,像一只困兽,神情茫然。
她说,他只是个路人。
在商讨丝绸时,她说“少二十文吧,丝绸量大,太傅大人亏不了的。”
所有人都在待他反驳
他却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好,那便少二十文。”
墨守成规的太傅大人,越渝了。
她告诉他,“柳兰陵,当年我求你娶我时,你是如何回我的?你说,尊卑有别,我应当寻个体己的人。如今我寻到了,你呢,你可替我高兴?”
他低垂着眼,整个人都显得有些不对劲。
“你若还愿嫁我,我也定会许你十里红妆,阿珂,你如今,可还愿……”
他的语气是从未见过的颤抖。
但她说,“我不愿。”
“大漠会是我的归宿,可汗亦会是我的天上月。”
“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公主殿下,早就死了京城。”
“你这般作态,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而你我之间,早就没有因果了。”
他抬眼看她,颤抖的声音戛然而止。
腕上的炽热,渐渐失了温度。
他去见了柔然可汗。
夜色尚浅,四周万籁俱静,只闻的风吹落枯枝簌簌的轻响。
他忍不住的问道,“可汗是如何看待公主的。”
乌吉祥看了过来,额上有一层薄汗,黝黑的眸子亮的惊人。
“人人都道我待青珂是极好的,但在我看来,是我高攀了她。”
他声音轻缓,带着些眷恋。
“我幼时见她,她跟个玉菩萨似的,清清冷冷,好似随时都能成佛一般。”
“但偏生是那玉菩萨,救了我,她把我从池中捞出时,自己都没了半条命,还紧紧的抓着我。”
“柔然人那时,在大夏,可是人见人打的。”
“那般不顾名声的女子,她是头一个。”
“那年,是冬至,万般大雪,唯有她是一点朱红。”
“柳兰陵,你问我如何看她,我见她,正如清凉池能满切诸渴乏者,如寒者得火,如裸者得衣,如商人得主,如子得母,如渡得船,如病得医,如暗得灯,如贫得宝。”
“浮生幻影一场,腊月梅香,待到两鬓染霜,有她,此世无双。”
夤夜只得一星灯火,映在乌吉祥眸深处,轻轻一晃,如静水微澜。
他恍然就想起了小柔嫁去商贾之家时,对他说的话,“柳兰陵,你胆小至极,你所盼之物和你所喜之物,都会离你而去。
“你这一生,注定孤独终老。”
天亮了,远处的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好一副山河大好的光景。可日光明明照不到这么远的地方,却好似从天穹兜头洒下,像一盆滚烫的热油,烫得他皮开肉绽。
他站在大漠那头,看着那相携的两人,只觉得那两人之间,仿佛谁也插不进去。
回京那晚,灯火阑珊,许是人多了,不知那个扒手把他腰间的平安坠偷了去。
他看着空无一物的腰间。
头突然疼了起来,心脏也疼,身上的伤口仿佛也突然都疼了起来,疼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清风朗月的太傅大人,终是在那一夜,泣不成声。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
既然无缘,何须誓言。
今日种种,似水无痕。
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