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凌芜亲自盯着,将最后一箱药材搬上马车。
孙神医和几位府医换上了不起眼的布衣,混在一队乔装打扮的侍卫中,准备趁着夜幕掩护出城。
“王妃和小世子就拜托凌芜姑娘了。”孙神医临行前,还是有些不放心,压低了声音嘱咐。
凌芜重重点头:“孙神医放心,奴婢会照顾好王妃和小世子的。”
马蹄声被厚布包裹,沉闷地踏在青石板路上,很快就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凌芜站在王府后门,望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心里没来由地发慌,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没想到,孙神医离开还不到三天,府里就出事了。
小邺君毫无征兆地发起高烧,稚嫩的身体烫得像个小火炉。
他整夜整夜地哭,嗓子都哭哑了,小脸涨得通红发紫,任凭谁哄都没用。
府医开了退热的方子,一碗碗苦涩的药汁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小世子的体温依旧居高不下。
姜姝宁抱着孩子,两天两夜没合眼,眼底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她不停地用温水给孩子擦拭身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声音沙哑得厉害。
凌芜守在一旁,心都揪成了一团,却又束手无策,只能干着急。
第三天清晨,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曦光透过窗棂,照亮了房内的狼藉和疲惫。
小邺君的哭声,终于停了。
姜姝宁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抱着怀里一动不动的孩子,像一尊失了魂的雕像。
“凌芜,”她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地砸在凌芜心上,“君儿他……没了。”
凌芜脑中“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懵了。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踉跄着上前,想去抱那个小小的婴孩。
指尖触及的,却是一片冰冷的僵硬。
襁褓中的小脸苍白如纸,紧闭的双眼下,是青紫的阴影。
他那么安静,再也不会哭了。
“怎么会这样?”凌芜的眼泪瞬间决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府医不是说……不是说只是普通的发热吗?怎么会……”
她猛地看向姜姝宁,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道:“王妃!您不是会施针吗?您快救救小世子啊!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姜姝宁缓缓抬起头,那双曾经明亮动人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空洞得吓人。
“君儿太小了,经脉脆弱,根本承受不住针力。”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我尽力了……还是……还是留不住他。”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凌芜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啊……小世子才那么小……”
姜姝宁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她伸出手,轻轻放在凌芜的肩上:“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也不必这么难过。”
凌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道:“要是王爷知道了……他得多难过啊?可怜王爷……他……他连小世子一面都还没见过……”
“不要告诉他!”
姜姝宁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她死死抓住凌芜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王爷如今在西榆浴血奋战,沙场之上,瞬息万变!绝不能因为这件事让他分心!”她盯着凌芜,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君儿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听着,早夭的孩子不能入殓,你去外面……买个干净的陶罐来。另外,此事暂时不要让府里任何人知道,就说小世子身子不适,谁也不见。”
凌芜被她眼中那股决绝震慑住,只能含着泪,胡乱地点头应下。
巨大的悲痛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王妃说什么,便是什么。
房门被轻轻带上,凌芜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屋内的死寂,只维持了一瞬。
姜姝宁脸上的哀恸、绝望、疲惫,如同退潮般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她低下头,冰凉的唇瓣轻轻印在小邺君冰冷的额头上,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吾儿,委屈你了。”
“母亲……很快就来找你。”
说完,她抱着孩子,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户。
窗外,一道纤细的人影早已等候多时,正是崔芝兰身边的小翠。
“凌芜被我支走了。”姜姝宁的声音压得极低,“有劳崔侧妃,帮我把孩子送到我母亲那儿。我母亲会帮我处理好一切的!”
小翠迅速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小的襁褓。
“王妃放心,侧妃都安排好了,定会好好安置小世子!”
姜姝宁的目光胶着在那个襁褓上,贪婪地,一寸寸地描摹着孩子的轮廓,仿佛要将他刻进骨血里。
直到小翠的身影消失在墙角,她才关上窗,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她转身,动作迅速地从衣柜里拿出几件小邺君从前的旧衣物,熟练地叠好,塞进另一个干净的襁褓里,细心地包裹成一个婴儿的形状。
当凌芜双眼红肿地捧着一个素净的陶罐回来时,看到的就是姜姝宁抱着那个“婴儿”的模样。
“王妃……”凌芜的声音依旧带着浓浓的鼻音。
姜姝宁将怀里的襁褓,轻轻地、郑重地放进了陶罐里。
凌芜流着泪,下意识地探过头,想再看小世子最后一眼。
“别看了。”姜姝宁伸手,挡住了她的视线,声音沙哑,“徒增伤悲罢了。”
听到这话,凌芜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不敢再哭出声,怕惹得王妃更加伤心。
失去亲生骨肉的痛苦,该有多深,她连想都不敢想。
凌芜小心翼翼地把陶罐抱进怀里,那重量,仿佛承载了整个王府的悲伤。
她对姜姝宁郑重承诺:“王妃放心,奴婢定会将小世子……带到京郊最好的寺庙里安葬,给他供最好的香火,让僧人日日为他诵经祈福。”
“谢谢你,凌芜。”
姜姝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愧疚。
抱歉,凌芜,让你为我演的这场戏,流了这么多真心实意的眼泪。
可若不如此,我此生,怕是永远都不可能挣脱萧凌川的掌控,尝不到自由的滋味。
小翠用被褥做掩饰,将襁褓里的小邺君抱到藏锦阁。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那具刚刚还冰冷僵硬的小小身躯,此刻竟已回温变软,胸口有了平稳的起伏。
等崔芝兰看到他时,小邺君的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他没有哭闹,只睁着一双清澈如黑葡萄的眼眸,安静地、直勾勾地凝视着她。
崔芝兰心口最柔软的那个地方仿佛被轻轻撞了一下。
心里不由地想,幸好当初姜姝宁没有吃掉那碗她下了落子药的红豆粥。
否则,今日如何能看到如此玉雪可爱的孩子?
“侧妃,小世子带来了,奴婢按照王妃的吩咐,把他送到相府吧?”小翠道。
“别送去相府。”她那强壮可爱的婴孩,一字一句地说道,“把他……送到表哥那里去。”
“可王妃她……”
“别说了,照我说的去做。”崔芝兰看向她,“只有这样,他们之间那段被斩断的缘分,才能重新牵起来。”
“是,侧妃。”小翠低声应下,抱着小邺君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