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越连行李也不想收拾,匆匆出了门。其实出门并没有正事,只是单纯地不想在家里呆着,只要走出那扇门,他便觉得外面的空气都会清新百倍。
他漫无目的地走出小区,蹲在马路牙子上,背后正好是一家奶茶店,那里的冷气正好能吹到梁越身上,让他在傍晚闷热的天气里稍微缓解了一点浮躁。他正蹲在地上玩手机,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梁越!”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直穿云霄。梁越被吓得浑身一激灵,差点把手机摔在地上,他想了半天都没想起来这个声音是谁,四处张望着,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的来源,是正对着自己的马路那头,一辆停靠着的面包车上传来的。
天色昏暗,路灯也尚未亮起,梁越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也没能认出来对方是谁。只见从车上下来一个人,横穿过马路,越过路中央的栏杆来到梁越身边,他这才觉得跟前的人眼熟,再细想了几秒终于回忆起来,是过年时候见过的,自己那个开饭馆的叔叔。
“阿林叔叔?”梁越想不起他的名字,凭着依稀的一点儿记忆随口说了一个碰碰运气。
“对对对是我!”没想到蒙对了。
“你在这儿干嘛呀?”梁越说出这话便后悔了,人家的车还明摆着停在对面,显然只是路过,因为看见他才停下。再说了这个自有印象以来只见过两面的叔叔,人家干什么管自己什么事?
阿林没有在意,反倒很高兴,转头指了指自己的车:“我刚送完货,这不刚好路过,看到你了。”接着又扭头看看了梁越周围,没发现别人,“你一个人在这儿?”
“呃,对,我出来……散散步。”
“你一个人散步啊?”阿林有点奇怪,但没有深究,立马转移了话题,“要不要去叔叔饭店里坐会儿?还能乘会儿空调,这外边多热啊。”
梁越还在犹豫,却看见对面一个交警来到阿林的车旁,对着车拍下一张照,又结结实实地往上按了一张罚单。
似乎是历史重演了,上一次也是蹲在马路牙子上,也是因为家里的烦心事被气出了门,也是为了蹭空调,然后阴差阳错地就来到了阿林的饭馆。梁越坐在包厢里,心生感慨。这回的待遇不同,门口的硬沙发绝对不是阿林用来招待这个小侄子的待客之道,他专门空出了一个包厢来给梁越乘凉,给他端上来几瓶啤酒。他的饭馆生意不错,规模似乎扩大了一些,装潢摆设都有所改变。梁越环顾这周围的环境,觉得面前这个人翘着二郎腿抽烟的人越来越有企业家的样子了。
一旦接受了这个设定,梁越看着阿林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他仔细端详着面前这个男人开酒瓶的动作,一面叼着烟,一面单手握瓶盖,熟练而轻巧地向上一抬、撬开,冰凉的汽水喷涌而出,发出“呲”的痛快声响。
阿林把啤酒往他那边推过去:“喝酒吗?”
他一说话,冲人的烟味便扑到梁越脸上,他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阿林不好意思地把烟掐了,问道:“你要吃点什么吗?”
要放在平时梁越早就客客气气地一口回绝了,只不过今天情况特殊,大清早便从学校出来赶车,一路上也没另外准备东西吃,晚上又只吃了几口米饭,到了现在饿得有些手脚发软。没等他回答,肚子就已经替他说明了一切。
阿林笑了笑站起来,拍了拍手,转身出去,十几分钟之后便端着一个碗进来,放到梁越面前。
是一碗排骨面,放在梁越面前香气四溢。不愧是职业厨师的水准,色香让人看着就垂涎欲滴,再加上梁越此刻已经饿极,也不怕烫,拿起筷子便快速吸溜起来。
“慢点吃。”阿林看着别人喜欢吃自己做的东西,便很开心,他把瓶身已经满是水汽的啤酒挪到梁越的面前,怂恿道,“你试试,冰镇的,配着面条喝,那味道,保准你一辈子都忘不掉。”
梁越放下碗,看着眼前的酒瓶,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从来没喝过酒。”
“没事!”阿林见惯不怪,“汽水总喝过吧?就跟喝汽水一样。”
梁越拿过酒瓶,仔细地嗅了嗅,鼻息充盈着一股发酵的麦香,他将信将疑地嘬了一小口,没什么味道,确实感觉跟汽水差不多。他又尝试着喝了一大口,一股浓烈的清香在口中蔓延开来,伴随着冰镇之后的凉爽,梁越有些上头,又连着喝了好几口。
“好喝吧!”阿林成功让自己侄子走出了一个人生第一步,兴奋得很,“你这个年纪的小伙子没喝过酒就太说不过去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能跟村里的大人拿酒瓶对吹了。”
梁越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边喝完了排骨面的最后一口汤。啤酒和汤面混合着吃,以前从没听说过,第一次尝试体验感还算不错,只是汤汤水水一起下肚,肚子立马被撑得滚圆。
梁越抹了一把嘴巴,瘫坐在软座上拍着自己的肚子,一边惬意地打出几个饱嗝。他头一次体会到吃饱肚子带给人的快乐,以前的自己从没这样过,很奇怪,在阿林面前仿佛能够解放天性。
“阿林叔叔,”梁越吃饱喝足,就开始提起茶余饭后的谈资来,“你为什么要当厨师啊?”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阿林笑了笑,“因为我做饭好吃呗。”
“确实。”梁越承认,做饭这事确实得看天赋,像阿林这个年纪,从白手起家到开了这家饭馆,自己又当厨师又当老板,手下,实力确实不容小觑。
“你奶奶他们应该也跟你提起过我吧。”阿林的笑容收敛了些,他又点了一只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两边的腮帮子都差点贴到了一起,“我跟家里断了好多年了。”
梁越没想到眼前这个阿林叔叔竟然愿意向仅有几面之缘的自己提起这些事情,也许是骨子里的亲缘关系使然,让他们俩之间快速建立起一种特殊的熟悉感。梁越见他认真起来,也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洗耳倾听。
“你小奶奶是家里的第一个读书人,以前我们农村都不怎么管小孩读书,送去上学能认识几个字就已经不错了,但她对我的要求却不一样,从小就告诉我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当时整个村子只有一个高中,全校也只有三四十个人——我那年没考上大学,不过你也知道,我们一个村子里每年才能出几个大学生,我又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自然没那能耐考出去。后来我想就去做厨师吧,她坚决不肯,非要我回去复读再考一次;我告诉她再考多少次都是一个样,不会有别的改变的,还不如早点送我去当厨师学徒,能早点学成做点小生意,她又不同意,说就算我不复读也得找个好点的技术活,天天烟熏火燎地做厨师能有什么出息,一辈子只能给别人端茶倒水……总之当时我们闹了很长一段时间,你小奶奶说要是我坚持去当厨师,就一辈子都别回家了……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真的再也没回去过。”阿林皱着眉头,用两只手指钳着烟,烟头慢慢着,发出微弱的火光,变得越来越短。
梁越双手放在桌面上,坐姿端正得像个小学生,听得入神。阿林讲得满脸心酸,他也听得满脸心酸,整张脸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你这是什么表情。”阿林笑着拍了一把梁越的肩膀,“你又是为什么跑出来了?”
“啊?”梁越没想到话题突然地就转移到了自己身上。阿林瞥了他一眼,掐掉只剩下短短一截的烟头:“叔叔是过来人?哪有你这副样子出来一个人散步的?”
梁越避开他的目光,低下了头。阿林多少能猜到一点:“怎么了,跟你爸妈关系不好?”
梁越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不全对:“跟我妈还行……”
“那就是跟你爸不好了。”阿林点了点头,“也难怪,你爸这个人,我小时候每次跟他一块儿玩,都会想他这种人怎么娶得到老婆,没想到现在不仅娶了老婆,就连孩子都考上了大学。”
“他怎么了?”梁越觉得自己是个变态,听到别人在背后说起自己父亲的一些不为人知的坏话,居然有些兴奋。
阿林歪着头瞥了他一眼,显然也是看出了梁越的这股子热情劲,半晌才道:“就是你爸那性格,你应该比我清楚吧?你奶奶一连有了三个女儿,最后才有了他,自然是宠得多些,也就养成了这副性格。以前我们几个堂兄弟一块儿玩,那时候我还小不太懂,但只知道什么都得让着他,要是跟他争些什么的话,最后会被爹娘骂一顿。”
梁越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爹从前竟然是个难得一见的小霸王,于是替自己的几个叔叔愤愤不平起来:“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他脾气大。要是我们都不让着他,落得好点就被他数落一顿,要是哪天他心情格外不好,就去你爷爷奶奶那儿告状,你爷爷是老大,下面的几个兄弟哪个敢不听他的话,自然只能在他眼前吃了闷亏,关起门来教训几个孩子以后别在你爸面前惹事了呗。”
“无耻!”梁越骂道,也许是时代留下的印记,这些在他眼里永远不可原谅的事情,竟然摆在阿林叔叔面前都成了过眼云烟,都是可以理解的苦衷。
阿林重新抽了根烟出来点上,眯起眼睛抽了一口,问道:“他现在还是老样子?”
梁越“嘁”了一声,表情全都写在了脸上,什么都不用说,阿林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也难怪。都说三岁看老,这副性格从小就养成了,要改掉确实困难。我本来以为他当过几年兵会懂得收敛一点,但印象里并没有。以前我还在家的时候,每年过年吃饭全家人都开开心心的,只有你爸沉着一张脸,扒拉几口就一个人去外面了,搞得跟谁欠他了似的。那会儿你还很小呢,才这么点大。”阿林用手在自己腰侧比划了几下,梁越当年也就是这样的身高,什么都还不懂。
梁越沉默了,他觉得有些丢脸。从阿林口鼻中逃蹿出来的烟草味弥漫着整间包厢,梁越不再排斥,深深地吸了一口,突然看着烟盒问道:“烟好抽吗?”
“什么?”阿林愣了愣,没想到眼前的这个侄子也是个野性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他拿起烟盒递到梁越面前,“你试试?”
梁越的手还没碰到,他又想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然缩了回去:“不对,小孩子不能抽烟。”
“你都让我喝酒了。”梁越无奈道,刚才还把他当兄弟,这下叔叔的架子又摆了起来,开始管起他的身心健康来。
“也对,男人嘛,抽点烟也没什么不好。”阿林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重新把烟盒递了出去,细心地教他怎么抽烟,“手指夹着这儿,对,然后点着,就这样。”
梁越看着指尖上的烟,突然有了种成长和放肆的快感,猛吸了一口,浓郁的烟草味在口腔和鼻腔里弥漫开来,他看到在自己眼前吐出的烟雾,觉得满足极了。
梁越抽烟初体验感觉尚好,不自觉地拿着烟头继续吸吮。“可以啊你。”阿林朝他的肩膀锤了一拳,“你阿林叔叔我头一回抽烟的时候差点把整个肺都呛出来了。不愧是老梁家的人,大侄子,你有当老烟鬼的潜质!以后我教你怎么吐烟圈。”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