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越再一次去宿舍楼下那个储藏室——现在应该称之为校报社的根据地了,再次去那里的时候,觉得跟前几天自己打扫完之后相比,又是另一副模样。
地方虽然只有之前那个有排面的活动室一半大,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收拾着几摞报纸和杂志,都是从以往的活动室里搬来的;背后柜子的门敞开着,里面全是奖杯,因为柜子太小,奖杯排放得十分密集,几乎都挨在了一起,这样一来,倒显得他们的奖杯尤其多,让人望而生畏。
今天就连戚恒也到场了,这似乎还是梁越第一次在每周值班的时候看到他的身影。戚恒指了指面前的一排凳子:“跟大家说声抱歉,我们才刚整理完,设备还不是很齐全,椅子也不够,今天只能委屈大家轮流坐了。”
但是没有人坐下。梁越站在姚寻身边,偷偷扫了一眼身边的人,觉得奇怪,今天似乎很多人都缺席了,在之前那个两倍大的活动室里,站下所有的人也只勉强到达刚好的程度,可现在他站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却也不觉得拥挤。他在心里默念社员的名字,确实有很多人没有到场。他趁着戚恒还没开始讲话,低声问道:“今天怎么还这么多人迟到?”
不等姚寻回答,戚恒便开口道:“今天值班之前呢还是得跟大家说明一下情况。”他顿了顿,脸色很严肃:“上个星期发生的事情呢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因为我们发表的一篇选题,确实对学校造成了比较不好的影响,虽然现在事情得到了解决,但我们自己犯下的过错还是得自己承担。学校也给了我们相应的警告,比如说换到了这个活动室,再比如说,有一部分朋友离开了……”
梁越心一沉,猛地抬头看向姚寻,原来不是因为迟到,而是因为没有了进入这扇门的资格。周围也开始骚动,消息太过突然,确实难以接受。
“我知道这对大家来说确实……挺难接受的,我也思考了很久,抉择了很久,最终留下了大家。”戚恒想尽力表现得开心些,“所以大家不要灰心,你们留在这里,都是最优秀的人。校报社虽然受到了一些打击,但只要我们的人还在,就永远不会倒。”
“不管是做新闻还好,还是做人做事,我们一定要坚守一直以来的原则。你们看看我身后的奖杯,这是一代代校报社的前辈努力换来的,这在我们手中叶也必须传承下去。”
戚恒说话还是挺有感染力的,梁越听见身边几个女生在抽鼻子,他知道此刻在自己身边站着的很多人都对校报社有很深的感情,那些平日里嬉笑打闹的男孩女孩,在这个庇护地里悄然成长,校报社的经历令他们变得勇敢和自信。他自己感同身受,因而十分动容,看着眼前的奖杯,想到第一次听说校报社时那副凄惨的景象,是自己同届的新生,从懵懂无知,一路摸爬滚打写稿拍照,才逐渐形成了与校报社双向的爱,才终于让校报社变得焕然一新。
开学时随手填下的一张报名表,如今也让他感觉到了“责任”这个词的意义。因为校报社,让他曾经那么厌烦的专业甚至也变得神圣和重视起来,这一切都归功于身边的人和所处的地方给他的力量。
戚恒叹了口气,给姚寻使了个眼色:“开始值班吧,今晚辛苦大家了。”
今天的值班完全就是低气压,大家都听得心不在焉,姚寻也讲得心不在焉。学校布置下来的,落在校报社身上的新闻点和选题少了很多,他们宁可花钱请来外聘的记者、宁可亲自上阵、甚至把稿件交给能力远不足他们的人,也没有给予他们足够的新闻点和选题。因此就算现在只剩下了这么几个干活的人,大家还是变得空闲起来。
就像是一场恶劣的家庭内讧,孩子们原以为自己无论怎么调皮捣蛋都能得到家长的谅解,却没曾想真的惹恼了他们,被给予一记沉重的打击。家长们用身体力行的坚决态度警示着他们,彰显自己作为家长和长辈的权威和尊严。
所以不到十点,今天的值班便结束了。梁越本想等着姚寻一起上去,却收到了戚恒发来的消息:“上来找我一下。”
他给姚寻打了个招呼,排队从狭小的走廊里挪动出去。
戚恒的宿舍门敞开着,梁越走到门口才发现里面没有开灯,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戚恒的影子投射到地上被拉得老长,形单影只地在夜晚的冷风里,格外落寞。
就连他也变成了这样。梁越心想,叹了口气——他从未见过戚恒这副模样,有点于心不忍,“啪”得按下灯的开关,拉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找我有事?”
戚恒眯着眼睛,慢慢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半天才起身关上宿舍门,道:“有些话我思来想去,也只能对你说了。”
梁越后背突然发麻,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本来以为这几天已经绝望到了极点,也是时候否极泰来了,可此刻看戚恒这架势,显然还有更加不好的消息。
“你别紧张,不是什么坏消息。”戚恒勉强扯出一个微笑,安抚道,“就是关于宣传部老师的一些事情,姚寻现在的误会可能比较深。”
梁越愣了愣,不明白戚恒为什么要找他说这个:“什么误会?”
“其实姚寻被拉去谈完话,韩老师就找我过去,那时候他和几个校领导都在,大家面色都不太好看。”戚恒叹了口气,“我简单跟你说吧,校方原本决定了准备解散校报社,再从我们当中选择几个干得好的直接归入宣传部做事,他们找我过去就是去确定名单的。”
“现场有很多老师,只有韩老师明确反对这么做。他虽然挂着个副部长的名号,但其实也只是在宣传部打杂的,没多少话语权,我本来也以为这件事成了定局,没想到第二天他突然通知我说,校方决定收回校报社的活动室,取消社费补助,然后要求裁减到三十个成员的规模,另外所有善后的事情让我自行安排。然后我就想啊肯定有诈,校方决定的事情怎么就这样轻易改变了呢。”戚恒打开电脑,敲了几下键盘,跳出一个页面给梁越看,“然后我就发现了,你看。”
杉城大学教务信息系统,所有的教职工信息全都在此。输入韩乐博这个名字,出现的地方已经不是在宣传部了。
“他被……调职了?”
“准确的说,是降职了。”戚恒重重地叹了口气,有些惆怅,“我在任社长期间,发生的唯一大事竟然是让一位老师为我们闯下的祸被降职,我……”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半晌才说道:“我非但没有为校报社做什么贡献,还带着大家走到了如今这般田地。当我通知那些被迫离开的小孩儿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些什么,得到这个消息之后还都装作没事人似的。前一刻还在为校报社鸣冤,后一刻却被我逐了出去,真是讽刺。”
梁越眉头紧锁,心里也堵得慌。
“我已经大三了,再过几个月就得离开了。校报社变成这副样子,大多的错都在我,但我已经无力回天了,还好有姚寻,有方楠,还有你。”
梁越一惊,他有些惶恐,自己一开始总只把校报社的工作当作是消磨时间和锻炼自己专业性的机会,校报社也给他带来了一些利益和知名度,没想到对方会给自己这么高的评价。
“你在我眼里就是最优秀的小孩。有些话我现在还不方便告诉你,但以后姚寻和方楠会慢慢讲给你听。做新闻不容易,不管是在外面的社会,还是在学校,再过一阵子,等你们的热情消磨了,甚至以后到了大二大三,学业和未来占据了你们生活的绝大部分,你应该就能察觉越来越多的人渐渐边缘化了,还在中心干活做事的人就是那么几个。能坚持两年三年的人绝对不多,但坚持到最后的人一定优秀,梁越,你一定是可以坚持到最后的人。”
梁越不知道戚恒为什么要突然跟他说这些,他处于校报社中,从来只觉得自己是一个新来的小孩,戚恒跟他说这些,显然是把他当作自己人,梁越从来都珍惜被重视和信任的感觉,他的眼眶发酸得厉害,使劲梗着脖子不让眼泪掉下来。
被人信任的感觉就是这样,不管此刻逆境如何,立刻便斗志昂扬。
眼前的戚恒没了往日的活力无限,梁越只觉得他像极了一个沧桑的老人。他拍了拍梁越的肩膀:“你走吧。”
梁越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站起来朝门外走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自己的包里翻出前几天卖废品所得的几十块钱,塞到戚恒手里:“社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