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里的太阳升起得早，没过八点就已经有点烈日的兆头了，梁越才刚走出小区就已经闷出了一层汗，尽管他的防晒措施到位，但还是感觉到了阳光直射在自己皮肤上的焦灼感。这个时间点阿林饭馆才刚拉开它的卷闸门，梁越到的时候阿林也才到了没多久，饭馆里只有他一个员工。阿林见到他有些惊讶：“来这么早干嘛？”
“上班得有上班的样子。”梁越挺直了腰板，不能让别人看不起自己。
阿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们不接待早饭，午饭也是十点半才开业呢。”
梁越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反过来埋怨道：“那你昨天都不说清楚。”
“我哪知道你能这么积极？”阿林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精神可嘉。行了，现在也没什么事情，你就在旁边看着吧。吃早饭没？”
梁越摇摇头，早饭对他来说已经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只有高中的时候每天被迫的早起才配拥有享受早饭的时间。
“我给你去随便弄点儿吃。”阿林套上围裙，转身走进厨房。梁越后脚也跟了进去，在他旁边直愣愣地站着。
阿林从冷藏柜里拿了点食材出来，瞥了眼梁越，问道：“你会做菜吗？”
梁越摇了摇头：“只会泡方便面。”
“那你不太行。”阿林惋惜地摇了摇头，“你得学着点儿，要不然以后自己一个人生活了怎么办？天天点外卖？”
“大概是的吧。”梁越大言不惭，他从来不觉得外卖如同别人口中那样十恶不赦，相反，方便又好吃。
阿林苦口婆心：“外卖不健康是真的，你叔叔我就是干这行的，多少还是知道点。你暑假在我这多少能学点做菜的基本功，以后少点外卖，自己一个人也要吃点好的。”
梁越点点头，他倒是想一个人，但这种生活似乎离他还很遥远。
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看着阿林点火热锅，突然问道：“阿林叔叔，你到底为什么想当厨师啊？”
“为什么？因为喜欢吃呗，小时候家里没吃的，只有粗茶淡饭，全靠家里的厨房把它们做得各式各样。你小奶奶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你小爷爷那边又是‘男人不能进厨房’的祖训在上，两人都不会做饭。你小奶奶是嫁过来之后才开始进厨房的，你想象一下，那些饭菜，嗐，我到现在做噩梦的时候还会梦到。”阿林说起以前的事情，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说呐做人还是得自力更生，爹娘靠不住就靠自己呗。不过只要你学了做菜，你就会觉得挺好玩的。怎么样，要不要考虑来当我的学徒？”
梁越慌忙摇头婉拒，要他洗手作羹汤，还不如整日吃些不怎么健康的外卖。
“好了。”阿林关了火，拿了两个碗出来，熟练而迅速地起锅，梁越隔得老远就闻见了食物的香气。
“过来吃。”阿林朝他招了招手，从消毒柜里拿出两副筷子，随便拉了把小椅子坐下，也不顾烫，端起碗就大口往嘴里送。
梁越被烫得无从下口，手都扶不住碗沿，大口大口地朝里面吹着气，企图把热气快速吹散了。他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的碗迅速见了底，问道：“你不怕烫吗？”
“还行吧。”阿林嘴里塞着食物，话说得含含糊糊，“习惯了。厨师是给别人做菜的，哪有这么多时间留给自己吃饭啊，能吃饱就不错了。”
“这不行。”梁越放下筷子，表情严肃起来，“长期吃烫的食物很容易得咽喉癌，而且我们有家族病史，你记得吧，我哪个爷爷好像就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
阿林喝完了最后一口汤，把碗拍在桌上：“我们厨师不会得这病，快吃，吃完跟我去进货。”
说罢便把碗扔进水槽里，转身去外厅把所有的椅子整理桌椅。梁越嘴对着碗沿，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汤，火辣的烫感顺着嘴唇蔓延到全身，让他浑身一颤。
梁越闲坐在厨房的角落里，看着整个厨房的人在自己面前忙得脚不沾地，自己却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就是帮忙扶一扶厨房通往餐厅的布帘子，百无聊赖。
阿林给他安排的工作就是上菜，可现在正处在准备时间，还没有客人到来。在这个饭馆里打工的基本都是厨师学徒，跟着阿林学手艺打下手，都在忙着杀鱼洗菜，按照客人预定的菜单准备食材。梁越什么都不懂，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不过他倒是有点体会到阿林口中“做菜好玩”的感觉来，看着面前的学徒们切菜的切菜，摆盘的摆盘，各色菜品各有讲究，刀勺在手动作如行云流水，看得叫人赏心悦目。
第一桌包厢的客人来了，他们早几天就预定了这桌菜肴。厨房看人开火，熟悉的油烟味席卷而来。梁越闻得多了便也觉得习惯了，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却发现有一条未读消息。
一条来自林净的消息。
他看样子是宿醉之后清醒了，问道：“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是。”梁越刚才没看到，隔了十几分钟才回复他。
林净回复得很快：“谢谢你。我昨天喝多了，怎么从KTV出来的都不记得了。昨天……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梁越哭笑不得：“什么叫奇怪的事情。”
“啊我没有别的意思，”林净以为是自己的表达不够妥当，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有点变态，“我的意思是，我没说什么奇怪的话之类的吧？”
“没有。”梁越快速回忆了一遍昨天的场景，道，“你问了一句我是谁。”
“呃……”林净尴尬了，今早确实在通讯录里翻了好久才找到和梁越的聊天记录，已经是一年多以前了。他记忆里还存留着梁越的脸，是当初来找侯子天却被挡在小区门外的那个小男孩，但确实一时忘了对方的名字。人家在KTV里认出了烂醉如泥的自己，还好心把自己送回了家，自己居然叫不出对方的名字，确实有些尴尬。
“我叫梁越。”对方还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我知道。”林净慌忙解释，“我知道你，是我昨天喝大了，所以脑子不太清楚，你不要见怪啊。”
“这很正常，没什么好见怪的。”梁越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自己没多在意，但发出去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刻意让对方难堪似的。
显然林净也察觉到了，以为对方还有点生气，于是说道：“总之真的很感谢你，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吧，去年我也答应过要请你吃饭，到现在还没兑现，这次一定不会爽约了。”
梁越愣了愣，去年他在侯子天家那个小区门口，被林净的一声招呼吓得直接摔在地上，林净觉得对不起他要请他吃饭，去年他还心存妄想的时候本想借这顿饭的机会好好把握，结果却出了那档子事，便搁置下了。
这一搁置便是一年，梁越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对方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却还记着这件事情。
他第一反应就是拒绝，本来两人交情就不深，匆匆说过几句话罢了，没必要因为这样的举手之劳而大费周章，凑在一起面对面吃饭反而尴尬。
林净却铁了心似的不依不挠：“不行，这次我说什么也得请你吃饭。”
梁越想了想，回复道：“我在打暑假工，平时都没什么时间。”
“哦。”林净意识到是自己唐突了，但他并没有放弃，“你什么时候下班？我可以等你。”
梁越苦笑了一下，放在一年前要是能从对方的口中听到这句话，自己估计还能死心塌地好几年。他想了想，没有再明着拒绝：“我在一家饭馆打工，饭点都是没时间的，下了班估计得挺晚了。”
林净却当真了：“行，那今天晚上你下班了跟我说，我去接你。”
梁越愣住了，对方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梁越上菜了！”没等他回复，阿林一嗓子把他喊了过去。他把手机收进口袋里，站起来一路小跑去窗口殷勤地端菜。
林净这话多少对他还是有点影响的。
虽然两人断了联系都快一年了，梁越对他的消息越来越淡漠，同时也越来越看不懂自己的内心了——难道自己对一件事情的执着只是如此吗？可为什么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或见到他这张脸时，却还是忍不住地去靠近呢？
梁越盯着手机，对方没有再发消息过来，他就一遍又一遍地翻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生怕哪里出了错。阿林送走了今天的最后一桌客人，终于闲了下来，点着一根烟坐到梁越身边，看了眼他的手机：“干嘛呢？”
梁越没察觉到他坐到自己身边，甚至没闻到烟味。看到他靠自己这么近才吓了一跳，怕被发现似的慌忙把手机收了起来：“没干嘛。”
“哦。”阿林的语调上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跟女朋友聊天呢吧？”
“不是！哪来的女朋友！你别瞎说！”梁越的反应很大，否认三连，颇有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阿林见他这样便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在叔叔面前有什么好羞的，我又不会告诉你爸妈。叔叔我好歹也是过来人，你们小年轻的这些心思会看不出来？”
梁越扶额，苍白无力地解释着：“真不是，你想多了。”
“行行行。”阿林整张脸上都写着谁信你啊，嘴上却敷衍了过去，突然想到了什么，“今天第一天，要不给你早点下班？”
“不用。”梁越从他衣兜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干嘛早点下班。”
他又不是什么海纳百川的胸怀，多少还是有点私心的，自己不辞辛劳地把林净送回了家，到头来他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还得通过翻聊天记录才能想起来。既然是林净自己坚持要请他吃饭，那就得按照他的正常作息来，等一会儿又何妨？
谁知道自己高中的时候，又费了多少时间在等他身上呢。
梁越用力地摇了摇头，找了个包厢的沙发躺下，一个中午的上菜就累得他腰酸背痛，是得好好休息一番，准备迎接晚上的工作和挑战了。
本以为中午这种程度的工作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没想到晚上的工作量几乎翻了个倍。阿林的饭馆虽不起眼，生意却很好，多数都是回头客，与阿林熟识。梁越终于体会到了“脚不沾地”是何种体验——如果可以，他情愿自己能漂浮在空中送菜，至少可以节约一半以上的时间。
以前去外面的饭店吃饭，看那些为他们端茶倒水的服务员觉得轻松极了，既能享受饭店里四季如春的环境待遇，又能吃饱喝足，看起来也没那么辛劳。梁越才体验了第一天，便在心里为那些曾经被自己看轻了的服务员们道了八百次歉，实在是自己目光狭隘了，各行不易，生活多艰。
不过客人来得集中，去得也集中，熬过了最忙碌的那个时间点，梁越便轻松了下来。阿林最后才给自己和员工们准备晚饭，问梁越要吃什么，突然想到下午的事情，调侃道：“差点忘了，要去约会。”
梁越刚给林净发完消息，告诉他自己结束了，听到阿林的调侃，还没来得及反驳，周围的学徒们都哄闹起来，他们虽然与梁越不熟，但对一切八卦都保持着天生的热情。
梁越不再解释了，自己只有一张嘴，还是一张不怎么会说话的嘴，面对着这么多能说会道的人，再怎么也解释不通。他去换下了员工服，从保险柜里拿起背包就溜出了饭馆。
不如在门口等着。
不过他也没等多久，林净很快就到了。骑着一辆电动车横跨在他面前，神采奕奕的模样跟昨天相比又是判若两人。因为戴着头盔，一直到他停在自己面前梁越也没能认出来，还是等对方先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林净从后备箱里拿出一顶头盔：“先把头盔戴上，现在出了新的交通法，没头盔会吃罚单的。”
这还是梁越第一次戴头盔，从前姚寻也用电动车载着他在校园里风驰电掣，不过他们没有那么遵纪守法，超速，不戴头盔，甚至还有一次没有牌照就上路的经历，险些连车都被扣下了。
想到这些梁越突然笑了出来，姚寻白瞎了这张白净的好脸，灵魂里却住着一个野人。
“怎么了？”林净把头凑过来看了看头盔，以为上面有什么好笑的图案。
“没什么。”梁越费力地把自己的脑袋塞进头盔里，“想起了一个朋友。”
“哦。”林净自讨没趣，往前坐了坐，尽量让梁越在后座坐得宽敞，“上来吧，我们出发。”
本来梁越以为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会是如何一番呼啸而过的场面，但实际情况却与自己的想象大相径庭。要不是这车的体积够大，骑得够稳，梁越会以为自己是坐在自行车的后座。
他的车还有一个很大的后备箱，正好抵住梁越的后背，让他不用抓住任何外物就能稳稳地坐着。姚寻的车体积又小，背后又是空荡荡的一片，骑起来却像赛道上的摩托车，每一次梁越都不得不死死地抓着前面的姚寻才能避免自己被甩出去的风险。
他的双手端正地放在腿上，又不自觉地笑了笑。然后又反应过来，使劲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脸，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尽想起姚寻。
林净专心骑着车，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没有注意到后视镜里举止怪异的梁越。梁越家旁边就有一个商场，他们便就近在那儿停下了。林净以前没来过这块地方，看着手机里的导航找大门，但导航没有梁越靠谱，他一路带着林净上到商场楼上，这里一排全是餐饮店。
“还是你熟，你经常来这儿？”林净终于放弃了自己的导航，全程跟着梁越走。
“我家就住旁边。”
“啊，这样啊。”林净干笑了两声。梁越这说话的语气总让他觉得对方还在生自己的气，否则怎么每句话都能噎住他开启的每一个话题。
“那正好，我对这儿也不熟，都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那就你来选，我来请客！”林净还没有放弃，继续寻找话题。
梁越依旧将话题终结者的角色进行到底，既不跟他商量，也不客气，点了点头，拐了个弯带他走进一家火锅店。
“你也喜欢夏天吃火锅！”林净终于找到了话题，兴奋地开始谈论自己与夏天吃火锅的渊源。梁越只是听着，偶尔符合一句，等他说完了才道：“我只是觉得身上油烟味太大了，用火锅味来遮一遮。”
“呃，”林净终于想放弃了，他堪称完美的交际能力受到了挑战，“你怎么想去饭馆打工的？”
“哦，那家饭馆是我叔叔开的。”梁越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完整的话，差点没让林净热泪盈眶，以为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那你们家吃饭可有口福了。”
“没有。”梁越抿了一小口服务员递上来的柠檬水，道，“他离家出走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