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越一出门，就接到了沈佳明催命似的电话。
“你没忘记吧？今天晚上回家吃饭。”沈佳明那边的背景声音听起来很嘈杂，估计是又在养生馆。自从两年前沈佳明光荣退休之后，她便每天一跑养生馆，跟着差不多年纪的阿姨们成天泡在那里学习养生知识。那里有好几个颇有名气的老中医，偶尔会有电视节目找到他们采访。沈佳明每个月拿着一点退休金，全用来给自己和梁越买各种各样的中药食材，回到家里一锅乱炖，逼着梁越喝下。
梁越愣了愣，差点儿忘了。沈佳明从上礼拜就跟自己提起要在家里请客吃饭，对象无非是她在养生馆新认识的姐妹，她们不看话剧，但都听说沈佳明有个有出息的好儿子，纷纷想登门拜访。梁越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动物园里供人观赏的猴子，游客还不用给钱，相反，还得让自家倒贴请一餐饭。
“没忘。”梁越挠了挠头，“我晚点儿再回去。”
“怎么又要晚点了？”沈佳明不满意了，“话剧不是四点多就结束了吗？还有什么要忙的？”
“行行行。”梁越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人在养生馆，消息倒挺灵通。他只能无奈道，“我尽量早点赶回去。”
沈佳明勉强接受，直接挂了电话去忙自己的事情。梁越一个人蹲在剧院的后门，点起了一支烟，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等整支烟都燃尽了，起身拍了拍裤子，就近打了个车回家。
他们的小区也在一点点地变老。
沈佳明离婚之后，他们住回了将近二十年前的房子，一直没有搬家。原本梁越是想给沈佳明换一个好点的房子的，毕竟这里跟商业区相隔甚远，距离沈佳明喜欢去的养生馆也有一段距离，而沈佳明却死活不肯，说自己在这里住惯了，说什么都不会离开的。
梁越心说十几年前第一次搬家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坚定呢。但也拿她没办法，梁越对这个地方也有感情，经历了出生、长大、家庭变故和成就，梁越自己也舍不得离开。他想了想，印象里这还是沈佳明第一次请朋友到家里来做客，既然是来围观自己的，那就万万不能让他丢了脸面，于是叫司机师傅掉头，换路去了商场。
也正是因为去了一趟商场，梁越回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站在门口才刚拿出钥匙，沈佳明便闻声而来，动作极快地打开了门，满脸愠色。
她穿得倒不像是忙活着做饭的样子，反倒是把自己倒腾得有模有样，似乎即将就要出门。梁越还没来得及奇怪这个，她便压低了声音抱怨：“不是说能准时到吗？”
“我都说了尽量。”梁越见沈佳明堵在门口，一点都没让自己进门的意思，无奈地指了指屋内，“我可以进去不？”
沈佳明瞪了他一眼，侧过身放他进门。
很奇怪，说好了的姐妹聚会，一群这个年纪的姐姐阿姨们聚在一起，从理论上讲应该聒噪得可以把天花板都掀了，然而现在家里却一片静悄悄的，甚至让梁越怀疑里面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别人。
他慢吞吞地换鞋，眼神往餐厅瞥了一眼，墙壁遮挡住了自己的视线，梁越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他一步步走近餐厅，看到餐桌边上一个背影，他觉得有些眼熟，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猛地看向沈佳明，她正好挎上精致的小背包，对餐厅里的人露出微笑：“媛媛，吃得开心点儿，阿姨有事就先走了。”
然后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到梁越身上，带着一丝警告的味道。
原来是鸿门宴。
何媛礼貌地起身，跟沈佳明道别，目送着她把门轻轻关上，才看向还愣在原地的梁越。
“好久不见。”她对梁越露出温和的笑。
梁越情不自禁地脚趾抠地，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是哈，好久不见了。”
“先吃饭吧，坐。”何媛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那模样仿佛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而梁越又像极了一个拘谨的客人。
他听话地走到餐桌边上坐下，满满一桌的菜，沈佳明还给他们准备了红酒。梁越坐下之后把腰板挺得笔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话剧还顺利吗？”何媛看起来倒是挺自然，拿起筷子给自己夹了一点菜。
“嗯，顺利。”梁越的手掌心里居然全是汗，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与何媛相处的那个距离感已经消失了，但随着这几年沈佳明频繁地在自己面前提起她的名字，久而久之，这道熟悉的沟壑又横亘在了两人面前。
说罢又觉得这样似乎不大礼貌，于是又补问了一句：“你的工作也还顺利吧？”
何媛点点头：“我现在的工作还能有什么不顺利的，当老师不是所有家长眼中最稳定的职业吗？再说我入职快半年了。”
“哦。”梁越愣了愣，感觉对方话里有话，似乎在埋怨自己对她的毫不关心。
何媛想了想，又道：“下次你要是想回高中了就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带你进去。”
梁越点点头，抓起筷子低头吃饭。
“对了，侯子天他们都怎么样了？感觉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了。”何媛惋惜道，“以前大学的时候还能每个假期都聚一聚，毕业了之后大家都没什么联系了，曾经玩得这么好的一群人，说散就散了。”
“也不能这么说。”梁越安慰道，“普通同学偶尔还能有点联系也挺难得了。猴子不是天天都在朋友圈里发动态嘛，他正创业呢。”
何媛有些羡慕：“你跟他关系是真的好。”
梁越敷衍一笑，低头闷声吃饭，心里祈祷着何媛千万别再跟他说话了。
如他所愿，何媛没有再说别的。两人坐在一桌，互相毫无交流，只是闷声吃饭。
“对了梁越。”何媛突然开口，“你和你女朋友还好吧？”
梁越刚把一口汤送进嘴里，猝不及防听她问出这个问题，一下没反应过来，呛到了气管里。
他剧烈咳嗽起来，脸都憋红了，何媛有些吓到了，慌忙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没事……”梁越一边咳嗽着一边摆手，抽了张纸巾擦自己的嘴。
何媛静静地等待他平复下来，眼神却一刻都没有离开他的脸。梁越的余光感受到她的目光，丝毫不敢看她，何媛的目光并不凌厉，梁越却感觉仿佛会把自己的脸刺穿似的。
“回答我。”何媛的语气很平静，“不要再躲着我了好吗？”
梁越的脑子里出现了两个小人，一个帮他编造着可以圆谎的故事，另一个组织着讲出事情真相的语言。
他们激烈争吵着，半天都没有分出胜负，以至于梁越一直沉默着无法开口。
刺耳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梁越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快速起身去开门。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家门，想看看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
面前身穿工作服的快递小哥皮肤晒得黝黑，向他露出灿烂的微笑：“先生，请问是您订购的二十只洗脚盆吗？”
梁越一拍脑袋，差点忘了还有这事了。
“是我订的。”他有些尴尬，看了一眼屋内，小心翼翼地问道，“请问，这还能退吗？”
快递小哥的阳光笑容立马消失了，变脸如同翻书一样快，挎着一张脸哀怨地看着梁越，仿佛下一秒就要把他给生吃了。
“我不退我不退。”梁越人怂志短，立刻妥协，“你帮我搬进来吧。”
“得嘞！”对方的脸又翻过一页，笑得如同冬日里的暖阳。他麻利地抬起脚边的箱子，一个一个搬到客厅里，放得稳稳当当整整齐齐，充分体现了一个合格快递员的职业素养。
梁越看着面前的这一排箱子，堆积地跟自己一般高。他在心里默数三遍，最终扭过头，礼貌地向对方道谢：“真是太辛苦你了。”
“不辛苦！”快递小哥一刻也不耽误，立马转身离开进行下一单的配送，离开前还不忘朝梁越灿烂一笑，“记得给我一个五星好评哟。”
梁越站在门口目送他的离去，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尽头也迟迟不肯进门。
“这些是什么？”何媛在餐桌旁等了很久，也不见梁越的身影，于是也离开了餐桌，走到堆积成山的洗脚盆面前，露出震惊的神情。
确实是大场面。
“呃……”梁越飞速转动脑子，胡诌道，“我妈最近不是老爱去养生馆吗？交了几个新朋友，挺照顾她的。这些也是她让我买的，想送给那边的人当礼物。”
何媛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梁越，点了点头。
“你要吗？”梁越拿起放在最上面的那个箱子，“全自动的，还带按摩功能，是这个牌子的新品。”
“我暂时还不需要。”何媛摆摆手，敷衍地笑了笑。
“……好吧。”梁越颇为失落地放下箱子，有些担心地看了它们一眼，把何媛赶回餐厅，“别管它们了，先去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