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返乡
士曈2024-07-09 09:455,496

黄小龙的户籍并不在丛之县,而是在丛之县下面一个叫黄家口的镇上,父母皆务农,父亲去世的早,家里剩一个牙齿稀松的老母每日站在家门口和来来往往路过的村民打招呼,闲谈的话题就跟织布一样反反复复嚼来嚼去总是那么一件事,无非是儿子黄小龙在丛之县中学里“当官”。洗褪色的红衫像要落不落的太阳,身体老化的气味咄咄逼人。村民管铁路经过的地方叫铁路桥,以前这里设有黄家口镇站点,现在直达丛之县,下面的乡镇站点全部取消了。张诚将大包背在胸前,脏兮兮的玻璃窗外是向后倒退的风景。张诚两只手捂住大包走到车厢之间的铁门边,火车停靠在黄家口站点,车门没有打开。

一位列车员从张诚身边过。

“黄家口不停吗?”张诚的普通话已经带着浓郁的热沙腔。

列车员上下打量着张诚的装束,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个南下“做生意”的典型打工仔。

“早就不停了,现在都只在丛之县停。”

车窗外,几个穿着工作制服的检查人员在轨道边敲敲打打后走上月台吹哨,火车缓缓开动。张诚抱着怀里的包走向靠近窗边的座位,座位上的人正往嘴里塞着鸡蛋,鸡蛋壳碎屑散落在地。车厢开始晃动,张诚一个箭步冲向吃鸡蛋的乘客,座位上的人瞪大双眼看着这个背着大包朝自己冲过来的人,鸡蛋卡住嗓子眼,惊讶压弯了眉毛。车窗被打开,张诚从人身上踩过,三两下爬上桌子,从车窗跳了下去。

一路走来,不少目光从张诚身上停留又离去,双方看着有些熟悉的脸却谁也没多问一个字。拐过小池塘,路边的一间老土房就是张诚的家,开门的是年轻俊俏的弟弟。

“哥?”

张超站在屋内上下打量这个一去热沙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的大哥,像是看到了刚出土的古迹,每年只能靠收到汇款来确认大哥确实还活着。张诚直接推开门走进屋内,客厅家具简陋但放着父母遗像的神龛上没有一丝灰尘。

“怎么?不欢迎我啊?”

张诚进屋摘下墨镜,张超从张诚手里接过墨镜,反复摆弄后戴在脸上,“大哥,这黑眼镜一戴,还看得清东西吗?”

张诚关上门,将肩上的包卸下,“有些东西看得清不如看不清,有些东西想看清都看不清。”

张超摘下墨镜,“哥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看得清看不清的,我都被你绕晕了。”

张诚坐下抽烟,张超绕到桌边伸手打开大包,里面鲜红的钞票吓得张超快速捂住包口,“哥……”,张超张大嘴巴抬头看向淡定抽烟的张诚,“你能带我一起去做生意吗?我不想上学了。”

张诚挥手朝张超的脸劈去,张超很熟练地躲开,“你给我老老实实上学,把书读完,否则一切免谈。”

张超缩着脑袋斜眼看向张诚,“哥我就是好奇你哪来这么多……”,话还没说完,张诚锋利的一瞥像一把长刀横在张超面前。

张超啧一声,“行了,你们的规矩,钱不问出处。”顺势掰过张诚的手臂,“你这玫瑰花,挺酷的,我也去弄一个。”

张诚甩开张超的手,弹了弹手指尖的烟头,烟灰在空气中飘散,“你什么时候毕业来着?”

“明年,”张超向后伸了个懒腰,“明年就能离开这破中专了。”

“可别再打架闹事了,安安静静把这一年书读好了,以后想去哪里我都不拦你。”

“那我肯定来找你啊哥,读书有什么用,读书能像你一样赚这么多嘛!”张超伸手从大包里拿出钱放在鼻尖闻。

张诚嘴角挂着牵强的笑意,像雨后的蜘蛛丝,将落不落地黏在树叶间。

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熟悉的风里刮着陌生,幼时的脚步踏不进成年的棺椁,追逐打闹后的尘埃也只落在那个追不回的傍晚,被千百次洗涤暴晒的空气里,人已经换了新的模样,尘土翻碾着过去的倒带,流连忘返的蝴蝶只在黄小龙老母的脑海里频频翩翩起舞。没有什么是永动机,除非每天喂养自己回忆。

黄小龙的老母每天都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累了就搬条椅子坐下,从白天守到黑夜,晚霞像幕布,准时提醒这位年迈的演员下场。

“嬢嬢!”

红衫老人停住脚步,缓缓转身,像掉帧的电影。

“哪个?”

红衫老人身体微微颤抖,像被强行拼凑的堆砌物,头重脚轻的零件摆放顺序浑身上下散发着即将倒塌的崩倾之势。

一张胡子拉渣满脸油光的脸呈现在红衫老人面前,张诚摘下墨镜。

“黄小龙在家没?”

红衫老人的目光在张诚脸上来回扫描,“阿诚回来了?”

张诚笑了笑,“对啊,来找小龙,他回来了没?”

红衫老人微微摇头,嘴里轻微喘气。

张诚快步走到红衫老人身边,“走吧,我扶你进去。”

“没得事没得事!”红衫老人颤巍巍地说。

跨过家门槛,张诚松开红衫老人的臂膀,迅速打量室内,老人打开电线垂下来的开关按钮,黄色的灯泡在昏暗的室内亮起,一辆陈旧的摩托车停在客厅角落,红衫老人不知从哪翻出一块布,不停擦拭摩托车座垫。

“嬢嬢,这摩托车,你不用擦了。”

“那不行的……小龙回来了还要骑的。”红衫老人一边擦拭摩托车一边絮絮叨叨。

张诚快步在红衫老人家中撺掇,探头往每个开着门的房间内望去,空荡荡没有人影。走进厨房,红衫老人打开老木柜,老木柜里摆着好几个铁盆,掀开铁盆,红衫老人拿出两个鸡蛋,掀开另一个铁盆,又拿出两个鸭梨。老人将鸡蛋放进锅里,点燃煤球烧水,将鸭梨洗好送到张诚手里。

“阿诚,你好久没来嬢嬢家玩了。”

张诚接过鸭梨,啃了一口,看着灶台上摆着一只碗筷。

“嬢嬢,上次什么时候回来的?”

红衫老人伸手捏开灶台下的通风管道,搬了把椅子坐在灶边,拿着蒲扇对着管道扇风。

“之前年初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去年还是前年……”红衫老人顿了顿,“哎呀,他是主任,马上就要当校长了,忙的!”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翻滚,热气将木质锅盖翻滚。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张诚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喂?”

对面传来耗子急促的说话声,“阿诚你在哪?”

张诚回头看了眼红衫老人,走出厨房,压低声音,“黄小龙跑了,我正找他呢!”

“快跑!”阿斌的叫唤声从手机里断断续续传来,耗子的声音又重新盖住急促的脚步声,“阿诚,不知道是哪个家伙干的,我们被偷家了,千万别回来!”

“耗子!”张诚冲电话大喊,“喂?”

电话被挂断,张诚将手机摔碎在地,怒火像毒蛇窜上心头,转身走进厨房。

“黄小龙人在哪里!”

红衫老人手里捧着的两颗刚煮熟的鸡蛋滚落在地,一张皱巴巴的老脸上看不出恐惧,两汪即将枯竭的老泉中透露着不解。

“小龙怎么了?”

张诚奋力捶腿,压下气息,“黄小龙杀人了!”

“你说什么?”红衫老人抓住张诚的衣服,张诚一把甩开红衫老人的手,红衫老人摔坐在地。

张诚低头瞪着地上的老人,“你以为黄小龙为什么不回来?他就是开着这辆摩托车撞死了人!他早就被学校开除了!早就不是什么主任了!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张诚大跨步走出大门,红衫老人瞪大双眼,眼泪从眼角滑下,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嘴里支支吾吾没吐出一个字,猛的捂住胸口,大口喘气,看着张诚离开的方向伸手,嘴角露出白色的泡沫。

回到家中,张超没了踪影,大喊了几声弟弟的名字没人应答后快步走到房间上锁的柜子边打开锁,大包还在柜子里,打开大包口,钞票一动不动地堆积在原处。

张诚抬头,张超站在门口,“哥,你干嘛呢?”

柜门敞开,里面的大包落入张超眼底,张超脸上挤出难看的表情。

“你不会觉得我会偷了你这笔钱吧?”

张诚看着张超两只挽上去的袖子,一只手臂上纹着一朵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玫瑰花。

张诚拽过张超的手,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谁让你纹的?”

张超将手抽出,“怎么?自己偷偷发财,把我留在这个小山村里读书,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张超!你别蹬鼻子上脸啊!”

“凭什么你张诚能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我要在这儿过苦日子啊?你对得起爸妈吗?”

张诚一拳打在张超脸上,张超冲向张诚,两人扭打在地,张诚锁死张超的胳膊,奋力喘息,“想造反是吧?也得看看你面前的人是谁。”

“啊!疼!”张超惨叫,“哥!”

张诚松开手,往张超屁股上踹了一脚,“我限你三天之内把手上这玩意儿弄干净,要是我从别人嘴里听到这回事儿,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超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回自己的房间内。

夜晚,张超从电风扇上拽下一块贴片,在玫瑰花上轻轻划开,刺痛马上传到神经中枢。门外,张诚在桌边坐了一天,地上的烟头已经堆成小山。张超坐回床上,闭眼咬牙,拿着铁片划向玫瑰花。

宋航跟随队里到丛之县片区进行交流学习,宋航穿梭于丛之县各派出所之间,了解辖区内的各种疑难杂案。一个警员抱着一堆卷宗朝屋内走来,小山般的卷宗将桌面最后一块空地挤满。

“宋队,这是近三年来的最后一些了。”

宋航抬头朝警员笑,“别宋队宋队的喊,我就一普通小警察。”

“您就别谦虚了,大家都知道您这年底马上就要……”

“这些还没苗头的事情我是最不喜欢先把话说死的,他们喜欢拿我开玩笑,你们别当真。”宋航拍了拍桌上的卷宗,“多谢。”

“说是这么说,大家都是有眼睛的人,我看您这几天自从坐在这桌前就没怎么往外走出去过,每天晚上这间房的灯都能一直亮到十二点。”警员一边拿出杯子泡茶一边说道。

宋航翻阅桌上的卷宗,卷宗上标注着丛之县黄家口镇片区案件汇总。

照片中的红衫老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一旁死者的名字边写着家属黄小龙。警员将茶杯递给宋航,宋航双手接过茶杯。

警员见宋航目不转睛地盯着卷宗中的照片不说话,便开口问了一嘴,“有什么问题吗?”

“黄小龙,这个黄小龙是丛之县中学的主任吗?”宋航抬起头问警员,眉眼间灼灼的目光像一把直逼真相的尺。

“对啊,他好像南下做生意去了,老母在家摔死了都不知道,还是我们这种留得近的好啊。”警员漫不经心地感叹。

“他不知道他老母死了?”宋航问道。

警员被宋航的问句抬起好奇心,“他肯定不知道啊,要是知道了他老母的尸体怎么会现在还在殡仪馆放着。”

宋航将目光收回,眉头像拉了一把弓,茶水的袅袅热气飘散在空中,宋航的指尖在桌面上来回敲动。气氛凝重的房间内,警员很有眼力见地退出门外。一通跨越鸿沟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

“航子,是我。”

“周队,好久没联系了。”

“周队这个称呼以后就别叫了,你到丛之了?”

“最近在丛之片区看案子,您最近在忙什么?”

“我要结婚了!”

宋航在桌面来回敲动的指尖停住。

“大喜事啊!恭喜您啊师傅,什么时候啊?”

“就大后天,你一定要来喝喜酒啊!”

客舍青青柳色新。在座的亲朋好友都没有想到多年后周立文的婚礼回到了丛之县,大家也都没有想到周克理夫妇培养出天之骄子般的人才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县城的小医院里成了一名化验科主任。赵素兰的父母亲千万般阻拦女儿和这个无缘无故放弃自己前程事业的男人在一起,年纪大的人看得更清楚,这个男人身上的灵魂太浑浊、故事太多,这辈子的专注力无法全部给予家庭,就像没有织完的毛线玩偶,下雨天拖着自己泥泞的肠子,生怕被路人踩到。

宋航忙完手里的事情赶到现场,已是姗姗来迟。地面上的鞭炮纸屑被灰尘覆盖,有人给路边的环卫工人塞了一包烟,环卫工人放下手里的扫帚,站在垃圾车边注视着大声起哄的众人。

宋航刚从结满红气球的大门穿过,一个身着黑色西装,别着红礼巾的男人满身酒气朝自己走来。

“航子!”这一嗓子像是陌生又贫瘠的土地上重新长出枝芽。

几个脸上洋溢着笑容的男人小跑跟在周立文身后,手里拿着酒壶和酒杯。今天这张脸上才算是有了人间的表情,宋航揣摩着周立文脸上的醉意,勘验着这场放松和轻盈与周立文内心的适配度。

“师傅,恭喜啊!”宋航从兜里拿出红包递给周立文,周立文接过红包顺手将其递给身边跟着的一个哥们儿。清澈的酒水在玻璃杯中斟满,周立文将酒杯递给宋航,宋航看着酒杯迟迟不接,两人脸上的笑意僵住。

“队里有规矩,不能喝酒。”宋航看着周立文的眼睛笑道。

周立文哈哈大笑,“你把这儿当现场了?”周立文指着宋航笑,“再说了,我又不是天天结婚呐!”

宋航微笑,从周立文手里接过酒杯。周立文又抢过一边已经满好的酒杯,一口闷。周立文笑着从宋航身边挤开,朝大门口走去,新的宾客需要这份热闹和人与人之间爆炸般的喜悦,情绪像一张编织的大网,每一个走进去的人都需要这份粘合剂。

宋航悬在空中的酒杯最终还是满杯落在一边的桌面上,宋航朝里走,在一群陌生人之间落座,斜眼望去有一张薄薄的身影坐在上桌人群中,这个女人身着一身淡黄色旗袍,上面绣着大红色喜庆花边,听周立文叫她姨妈,就是朱敏。你一来我一去的觥筹交错中,这个女人的脸上总是多着一番憔悴,脸上的笑容难掩惆怅,像一朵百花争艳中独自凋零的无名植物。

“朱敏总是愁眉苦脸的,她作为男方这边唯一的上宾也不知道注意注意。”桌面上坐着的其他人一边吃饭一边议论。

“这是他姨妈呀?”一个女人撅着嘴说道,“你们也别怪,要是周校长还在世,肯定也是不会让唯一的儿子当别人上门女婿的。”

“也不知道周立文是怎么说服他姨妈的。”

“你们不觉得自从周校长夫妇过了之后,立文也跟变了个人一样吗?放着市里好好的警察不当,回来在化验室里谋出路。”

宋航观察着饭局上每一个人的表情,言辞都相差无几,喜悦就是一场巨大的假象,假象背后都藏着一个巨大的问号。宋航犹豫着要不要在今天告诉周立文黄小龙母亲的最新消息,交流学习的研讨组不会在丛之县停留太久,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就要离开这片充斥着未知的土地。

宋航放下筷子,朝桌席中间来回敬酒的周立文走去。

“师傅!”

周立文站在原地,看着宋航朝自己走来,眼神里那份坚定没有被酒精撼动。霎那间,宋航感觉眼前这个许久未见的男人下一秒就要和自己拿出纸笔分析案情,这个人太神秘,神秘到让宋航觉得他在拿自己的一生演一场没有结局的戏。

“怎么了?”周立文的语气还和从前一样,没变。

“我最近在看黄家口的卷宗,你知道黄小……”

宋航的话没说完,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探上周立文的肩膀,清秀的眉目间闪烁着喜悦和幸福,这个女人的眼里装满了未来。

“阿文!找了半天你在这儿呢!”

赵素兰的眼神从周立文身上挪到宋航脸上,她像一只欢天喜地的小麻雀,“咦?这不是……”

他们见过面,这是之前在丛之县中学遇到的年轻女教师。许今天或许这个地方不适合谈案子,眼前的周立文不再是周队长,他宋航抱着勘验现场的心走进别人的婚礼就是一场错误,等了这么久,他从来没对新娘是谁好奇过,这真是笑话,宋航偷偷嘲笑自己。

继续阅读:第42章 辕门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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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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