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李成朗来到成双矿业的第一年,南方的春节少了凛冽的寒风,一切照旧。矿上搭起了戏台子,从以往的人山人海到现在的寥寥无几,从长板凳到红色塑料椅,一切照旧。现在交通便利,回家方便,留在矿上过春节的人少,李成朗得益于表哥的照顾在丛之县还算有个落脚处,很快融入了杨志强等本地人的队伍。
“喂?杨组长,哦不对,杨主任!”李成朗笑着改口道。
“什么主任不主任的,咱俩什么关系,叫我老杨就行了。”
“新年新气象,祝杨主任步步高升,事业有成!”李成朗来到南方的这段时间里将嘴学成了一只蜜罐。
“没和你哥一起过年呐?”
李成朗叹了口气,“他大忙人到处飞,我是个喜欢偷懒的人,大过年的还是要好好休息。”
“矿上今天搭了戏台子,我今天还得去矿上走个过场,你得空没?得空咱俩一块儿过去看看呗!”
“成啊!”
李成朗挂断电话。没多久,杨志强开着新车来到李成朗小区门口。
“杨主任还得是杨主任,这车是说换就换,你什么时候提携提携我,我也想摸摸方向盘是什么感觉。”李成朗坐进副驾。
杨志强满面红光,这人走起运的时候,脸上都能看出福泽,“阿朗!放心吧,我这个人知恩图报的很,对你,我肯定涌泉相报。”
车辆从大街驶过,春节大马路上堵起车来,不同省份的车牌不约而同地挤在一起。不说张灯结彩,新人旧人隔着车窗打招呼,杨志强脸上也倍儿有面子。人活一个面子,没有人会深究里子,在这场虚妄的人情往来中,一些传统早就变了味,绝大多数人都还没有深究里子的思考方式,或者说某种有失偏颇的氛围从以前到现在被纵容。每一栋树立眼前密不透风的高楼大厦都是从根基堆砌而来的,没有人纠结根部采用的是什么材料,这不是智慧上的失误,是良心上的疏忽,现如今高楼林立已然无法人工重建,这个时候只能乞求一场自然的地震。
矿场门口挂着红色的灯笼和电子鞭炮,寓意发达的春联有模有样地贴在醒目的地方,长方形的字幕滚动条上来回播放着成双矿业对每个人的新春祝福。
杨志强将新车开进停车场,两人从车上下来,矿上不回家的人也多,不回家的原因也多,这个时候包饺子的活动才让李成朗稍微感觉矿场像个大家庭,即使人心诡诈,面子上也刷了层好漆。跟着杨志强来到矿场食堂,一些只在井下见过的人这时候也舒适轻松地坐在桌边笑着包饺子。
“哎呀!杨主任来了!”
一群矿工朝杨志强打招呼,杨志强领导也有个领导的样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开始背着手走路,果然是新年新气象。杨志强朝众人挥手,凑近桌边堆着的几盆饺子。
“这什么馅啊?”杨志强弯下腰问。
“有猪肉的有白菜的,杨主任要不要和咱们一起吃啊,管够!”围着围裙的食堂工作人员说道。
“蘑菇、木耳的呢?”
“有有有,还在切馅呢!”
杨志强回头看了眼在坐的矿工们,“大家伙儿的还想吃什么馅的?今天我在这儿。”杨志强又回头拍了拍李成朗,“李老板的表弟也在这儿,吱声!”
一个年轻矿工从凳子上站起来大喊,“我想吃虾仁的!”
杨志强抬头看向年轻矿工,“好!”
“我想吃雪菜的!”
不知道李成双让杨志强做了什么主任,但能当着大家伙的面应下这么多要求,这“官”应该不小,李成朗心里盘算着。
出了食堂的门,杨志强领着李成朗朝矿场空地走去,以往这儿都停了好些大机械车,春节为了搭戏台子就把机械车全部挪到一边了。红色塑料凳上坐了几排,杨志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递给李成朗,李成朗双手去接。两人边嗑瓜子边朝戏台子走近。戏台子搭的没有多隆重,只是这份传统看的人每年越来越少。好戏已经上演,台上站着杨延昭、佘太君还有八王爷。
“这出唱的是辕门斩子。”杨志强一边嗑瓜子一边说。
“这是京剧?”李成朗问道。
“河北梆子。”杨志强回头看了眼李成朗,眼神里颇有深意。
台下坐的几个观众陆陆续续离开。
“没什么人看,还这么大费周章地搭戏台子,还不如找几个美女来几段热舞。”李成朗笑着说,“那时候这些凳子还要抢着坐才有。”
“老板每年找人摆戏台子是为了辟开某些东西。”杨志强说话的语调压了压。
“啊?”李成朗嘴里嗑瓜子的动作慢下来,“什么……东西啊?”
杨志强回头看向李成朗,“你忘了我跟你说过咱们这个矿一开始被人说是鬼矿。”
“哦……”李成朗看了着台上唱戏的演员,点点头。
“当然这只是一个原因。”杨志强回头盯着台上正在唱戏的八王爷,斜了眼李成朗。
“那另一个原因是什么?”李成朗好奇地问道。
除了物欲,这种站得比别人高看得比别人远知道得比别人多的优越感,让杨志强这种人能够得到深深的满足。这种老一辈教育年轻一辈的说话套式能帮大多数也是这么过来的老一辈赚回当年做小伏低的卑微。
杨志强把瓜子收起来,“这个原因你哥肯定是不会告诉你的,我把你当自己人才跟你说哦。”
李成朗忠诚地点点头。
“当年你哥为了找火烧珠,是花了心思和精力的,那个时候的成双矿场刚起来,缺人手,只要有力气的就都往里招,什么身上带玫瑰花的啊、牡丹花的啊……”杨志强看了眼李成朗一头雾水的眼睛继续说道,“总而言之进来了太多猫猫狗狗,各路神仙太多,总归是要请回去的。”
八王爷走到台前念唱词。
他要夺我叔皇锦绣龙朝,你父子为先行遇水搭桥,杀杀杀战战战,马入夹道。射一百单三箭屈死那年少,将尸首推河内顺水飘摇。赵八王待杨门哪些个不好,些小事王讲情大胆不饶。
春节不放假的除了成双矿业,还有正月里没法跟郝琴一块儿拜年的张憬然。自从张憬然调任至市里,女儿都是和妻子二人回家和亲戚朋友见面吃饭,一般都是张憬然开车送到楼下,然后消失在路口,今年也毫不例外,岳父岳母那儿的怨言隔着郝琴,没传到张憬然耳朵里。
没散年,局里就迎来了一件令人头皮发麻的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死者叫邹大力,63岁,丛之县邹家镇人。邹大力之前在丛之县下面的邹家镇上担任过书记,现如今退休很多年了,自己稍微有点兴趣爱好,对国学有所研究,后被丛之县中学作为特邀讲师为学生的第二课堂教授没什么人选的邹大力国学课。邹大力的人际关系并不复杂,到老也没惹过什么大事,也没听说和谁有过纠纷。
“邹大力于一月十三号被发现死于丛之县家中。”顾权拿着手里的资料站在白板前说道,将邹大力的照片贴在白板上。
办公室里的各位面面相觑,只有张憬然皱着眉头站在一边不吭声。顾权看了眼周围的同事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邹大力你们可能不认识,但这个邹大力有个儿子叫邹业伟。”顾权翻出邹业伟的照片用磁铁贴在白板上。
“这不是……”一个同事激动地起身拿着笔指着邹业伟的照片说道,“那天行车记录仪里和王佳丽关系暧昧的男人!”
顾权抬头看了眼说话的同事,“邹业伟四十二岁,丛之县人,成双矿业安全检查员。”
“没了?”警员问道。
“他也是昨天来报案的人。”顾权盖上资料。
警员眨了眨眼睛说道,“憬队之前还让我们对邹业伟和王佳丽这段关系保密,现在看来想守都守不住喽。”
张憬然看向顾权,“勘验组今天的报告出来了没?”
“经测量,死者全身仅有一处创口,创口正对心脏,这也是致死原因。观察伤口深达心脏内部,创角钝锐分明,属于单刃刺切创,作案工具可能是水果刀之类的物品。”顾权说道。
“凶器找到没?”张憬然追问道。
“暂时没有找到。”
张憬然用手摩挲下巴,“正中心脏。”
“看来凶手早有预谋啊。”顾权接过话,“憬队,你觉得和创双矿业有关系吗?”
一个警员说道,“肯定跟成双矿业有关系啊,邹大力人际关系并不复杂,而他的儿子邹业伟和李成双算是……情敌?所以李成双也不是没有情杀的可能啊?”
“如果邹大力的人际关系真的这么干净的话,那所有的线索基本上都指向李成双。”顾权越说声音压得越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张憬然回头看向顾权,“去现场。”
邹大力家位于丛之县南边,这是套老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邹业伟的名字,当年邹业伟刚来丛之发展的时候就是住在这套房子里。房间内部结构充斥着上个世纪的木质结构家具建设,满墙都做成连体柜子的过时样式,泛旧的蓝色玻璃纸。嵌壁式的老展台上摆着沾满灰尘的廉价饰品。客厅摆着长方形茶几,茶几上放着新式茶台,破碎的茶饼散落在茶几和地上,茶杯碎在地上,水渍已经干涸,半泡开的茶叶像是遗迹黏在地上。
张憬然和顾权两人在屋内仔细摸排每个角落。
“有闲情雅致喝茶,国学老师,镇书记。”张憬然摇摇头。
顾权检查过沙发后的角落一无所获后从地上爬起来,“邹大力确实不存在人情往来和经济财产上的纠纷,听说平时有街坊邻居闹矛盾,他还会作为和事佬从中调解。”
张憬然瞄了眼角落里的水果盘,香蕉已经长出斑点,拿起苹果,果篮间滑落出一把水果刀。
“这苹果发霉了。”顾权说道。
扭过苹果光鲜亮丽的一面,背面靠近香蕉的一边已经长出了白色的霉菌。张憬然把苹果放下,拉开水果刀的刀鞘,干净的水果刀刀面印出张憬然的脸。张憬然顺手将水果刀装进证物袋塞给顾权。
“你觉得情杀的可能性大吗?”张憬然问道。
“如果我是李成双,我既然要动手杀人了,我的第一选择肯定是邹业伟。”顾权想了想说道,“当然也不排除只是想给邹业伟下马威。”
“猎豹会在第一时间咬死猎物。”张憬然说道,“李成双这么做给了邹业伟反应时间,无异于给自己添堵。”
“但是如果直接把邹业伟杀了,那大家肯定都能猜到是他李成双干的呀。”顾权分析道。
张憬然转身看向顾权,“邹业伟在哪?”
邹业伟自己住的这套房子不在丛之县,而在市内,这一点没在张憬然的意料之内。原本这桩辖区在丛之县内的案子现在因为牵扯众多转交由市局接管,李成双可是重量级的企业家,最近却以各种负面新闻频频出现在大众眼前,看来是其中一环乱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了,究竟是哪一环还有待深究。
邹业伟家在临江风光带,小区门口有人来接,走过盘盘精心设计的绿化带,邹业伟站在门口迎接。张憬然和顾权走进邹业伟家内,这是一栋小叠墅,客厅偌大的落地窗外是小庭院,庭院里摆着各种盆栽,位置摆放也是精心设计过的,庭院里有家庭型游泳池。
“邹先生平时真是低调啊。”张憬然说道。
邹业伟满脸憔悴,“憬队,我爸的事……有线索了吗?”
张憬然走到落地窗前,“邹先生平时还有养花的习惯。”
“随便养着玩玩,要是死了我就往外一扔,换盆新的。”邹业伟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王佳丽的?”张憬然一番话像突然从无名方向发射出的弹弓,石子狠狠砸在邹业伟头上。
邹业伟愣了愣,“我和王佳丽没……”
“邹先生,我们不会无凭无据来问你这些东西,如果我们双方能够坦诚相见,那对抓捕杀害您父亲的凶手也是有利无害的。”顾权折断邹业伟的话。
邹业伟坐在沙发上,从桌面特制的烟夹里拿出一根烟,点燃。
“我是最早一批进入成双矿业的安全检查员,也是在那一年我认识了王佳丽。”
“哪一年?”顾权问道。
“太早了,早到我也忘记了是哪一年。”
张憬然看了眼欧式风格的小桌子,小桌子下方铺着一张精致的地毯,小桌子上方摆着各种进口巧克力零食和切好的水果,没有茶台。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肯定和她不会只是擦肩而过。”邹业伟边抽烟边说,“这么多年来我们之间的感情一直没变,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没错。”
“没想到邹先生您还是个大情种啊!”顾权笑着说。
“我知道她是李成双的女人,我也没有僭越。”邹业伟笑。
“你和李成双是怎么认识的?”张憬然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这个烟雾缭绕的男人。
“这就是更早的事情了。”邹业伟摸了摸头,“我是中专毕业,李成双一直都没有孩子,那个时候他一直疯狂地找一个叫做……什么火烧珠的东西。”
邹业伟继续说道,“成双矿业刚起步,缺人手,我学这项技术活,认识的人多,自然而然就和李成双认识了。”
“火烧珠是什么?”顾权问道。
邹业伟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可以发财治病的玩意儿,能动嘴皮子功夫的绝不动手。他是个商人,为了钱编个谎骗骗乡下人不是什么难事。”
“一句话经过十个人的嘴就成了十个不同的故事。”张憬然说道。
“憬队是明白人。”邹业伟的锋利的眼神从空气中划过,留在张憬然身上。
“权儿,我们走吧,不打扰邹先生休息。”张憬然看向顾权。
警车从沿江风光带驶回局里,恰逢晚高峰,游车河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安全检查员哪来这么多钱?”顾权坐驾驶座上感叹道,“早知道我也干安全检查员去,人家还是中专毕业。”
张憬然上下打量一番顾权,发笑。
“憬队,你这眼神……可不友好。”顾权做出一副警惕的样子。
“安检员就算了,男小三你倒是可以试试。”张憬然调侃道。
“什么鬼!”顾权瞪了眼张憬然。
“说正经的,李成双这么大一老板能忍受王佳丽在外面乱搞也真是奇了怪了,这天下好看的女人这么多,怎么这俩大老爷们都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呢!”顾权不解。
“回去再找找他们的资料。”张憬然说道。
“谁?”
“成双矿业刚开始做的时候,这帮人的关系。”张憬然的话语中带着剥茧抽丝的力量。
车轮一点点地往前挪动,天已经完全黑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