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凌在公众视野中道歉后,网上站赵舒昂的网友越来越多,舆论从一开始的支持李凌到一边倒向赵舒昂,李凌的名字人人避之,要是有谁提到也是喊打喊骂。这段时间敢招待李公子的场所也不多,平时吃饭常去的几家店听到李公子来订位子都是以坐满了没位置为理由将其推开。只有一两家和家族企业有直接关系的朋友私下叫他来玩。李成双从镜头前离开后一直在外出差,对李凌的事情不再上心。
“阿凌,吃饭了。”
潘姨手里端着餐盘,餐盘里摆着几个精致的菜品,从楼梯上一步一个台阶慢慢走到地下室,地下室原本是李成双的书房,但李成双回来的时间少,在家的时候也几乎都不会翻书,地下室慢慢成了李凌的游戏厅。一张偌大的曲面显示器在一片黑暗中发光,李凌面色苍白,两只眼睛遍布血丝,电脑桌面前的上身随着两只手臂的奋力敲打而摆动。潘姨捧着餐盘朝发光处走去,漆黑一片的房间里什么都看不见,突然脚下碰到什么东西,身体有向前倾倒的趋势,极力稳住脚步,黑暗将脸上的仓皇完全遮住,来到李凌身边。餐盘在电脑桌边将落未落,潘姨在犹豫。
“先吃饭吧阿凌。”
餐盘在一旁发着彩光的鼠标边放下,鼠标和手掌仿佛融为一体,急躁不安地在鼠标垫上变换位置。
李凌戴着耳机生气地将鼠标砸在桌上,滚轮椅朝后奋力滑开,脸上是遏制愤怒到极限的惨败,像一只随时会爆炸的不定时炸弹,平静的背后是难以想象的灾难。
“我说了,不要绕后!”李凌说道。
这只凶猛的狮子警惕地注视着周围,对任何一个突然靠近自己的活物都耸起鬓毛。李凌的眼睛像被剥夺了花心的花瓣,像一片腐木飘零在大海上,沉浮不定,锋利背后闪着慌张。
潘姨从口袋里翻出药盒。
“你得先把饭吃了,才能吃药,吃药了你才能好。”潘姨的语气像厚重的黏土,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坚定。
猎豹的利爪飞快扫向桌上的餐盘,这次,在猎豹伸出爪子之前潘姨低着头卡好节奏快一拍将餐盘拿回手中,转身放在了地下室斜屋顶的小餐桌上。月光照在庭院,又从庭院渗透进斜斜的屋顶垂落在地下室里,两块光影铺在地上,打在潘姨脸上。猎豹借利爪没有发泄出心中的愤怒,气氛中还带着被人提前猜透杀手锏的惊讶,于是竖着尾巴警惕地蹲在原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意向不明人的一举一动。
“我是和你妈妈同一年搬到这里来的,看着你出生长大,也大概能猜到你爸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守着这套老房子住的原因。”潘姨低头转动着手里的调羹,浓密的白粥在光下发出芬芳,热气扑鼻。
“在这栋房子里,我看到了太多手足无措的人,今天是这个先生那个总、这个太太那个小姐,明天可能就是过街老鼠、流浪汉、在马路上疯跑大叫发酒疯的癫子!”潘姨说道,“要说这里是家,其实这里更像剧院,但你是无辜的。”
“我这一辈子都走不出这个剧院,这里牛鬼蛇神太多,灯太暗,你还小看不清,我能做的就是尽量在你被当作戏子被众人推上台表演的时候把你拉下来告诉你,你是台下的人。”
李凌看着眼前潘姨侧影,这个人很像一幅世界名画,画的名字记不清楚了,黑暗中的珍珠耳环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记不清潘姨是什么时候来到李家了,像是中途突然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又仿佛自打出世起母亲身边就一直跟着这么一个低头垂目的女人。母亲的脸在记忆里就一直是模糊的,潘姨的相貌倒是记得清晰,神态还是那个潘姨,沙发边、床边,每次给他端茶倒水、上学回家接过书包、早上叫他起床、晚上悄悄开门看他有没有踢被子、挨父亲骂时帮自己说好话的潘姨,时间变了,眼前的这个人只是脸上多了皱纹。虽然没有体会过被身边朋友夸大的来自母亲或父亲的爱意,但也总有一个人守在身边料理自己杂草般四处乱长的生活。
潘姨站在窗户下翻动着粥,突然身边亮了起来,有人把灯打开了。潘姨回过头,李凌站在开关旁边,眼神像没有约束而四处乱窜的磷虾群,在自己脸上瞟过又迅速缩回触角离开。李凌扳动着手指骨节发出咔咔响。
“饭在哪?我饿了。”做错事了的含羞草把头扭过去。
潘姨将餐盘里的粥端出来放在小餐桌上,看了眼地板上的油渍,这是之前李凌将饭菜打翻后残留下来的余迹。每次李凌将饭菜打翻在地潘姨都要摸黑将地板打扫干净。
“地上还是脏兮兮的,我去拿拖把。”潘姨没有故意看李凌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盯着地上的污渍从李凌身边掠过,走上楼去。
李凌在小餐桌前坐下,这段日子都没有正常进食,日子还早的时候若是恰逢李成双回家会有模有样地请个心理医生来和李凌谈心,效果见微,后来李成双着急出门办事就安排了专门的医生上门吊水,葡萄糖之类的身体能量所需,吊着李凌半条命。后来,等潘姨察觉到这又是属于李成双的一个很久不回家的出门,就私自把医生也撤走了,自己每天步步为营陪在李公子身边。难得今天李凌有了食欲,再从楼上走到地下室的时候,碗里的粥已经见了底。
餐桌上,大煮干丝、蟹粉狮子头、文丝豆腐、三套鸭、将军过桥、鸭包鱼翅等淮扬菜摆在眼前,李凌运筷如飞。
“你妈妈刚怀你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一吃就吐,淮扬菜清淡,大家都说你很会认祖归宗,喜欢吃妈妈的家乡菜。”潘姨一边说一边为李凌盛汤。
李凌抬起头,眼神里充满着试探,“潘姨,你也是扬州人?”
“对啊,你妈妈嫁到这里,我就跟到这里的呀。”潘姨说道。
“哦。”李凌又抬起头,“你怎么不回家?”
潘姨的眼睛在光下眨了眨,“这里就是我家啊。”
敞亮的大灯下,张憬然坐在办公桌前,仔细推敲着黑板上四个人的关系,口袋里手机震动。张憬然看了眼手机来电,是郝琴,手机从手里翻盖在桌上,桌面上的水杯随之震动。顾权提着一堆咖啡走进来,张憬然低头看着地板。
“憬队。”办公室里很安静,张憬然每次都是到的最早或者说一晚上没回家的人。顾权看着桌面上震动的手机,“怎么不接电话啊?”
张憬然脸上第一次有了没押上节奏的局促,从桌面上拿过电话走到窗边,上班的同事一个个走进办公室。
“早啊,新年快乐。”警员和顾权打招呼。“这什么?加班咖啡的话可不敢喝哦!”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顾权给警员们分发热咖啡,“你小子!憬队还在这儿呢!皮痒痒了?”
“憬队在哪呢?”
顾权一边拿咖啡一边往屋子最深处的窗边指去,“打电话呢!”
警员拿着咖啡猫着身子坐回自己的位置。
窗户边原本是专门划出来的区别于整间大办公区的一块儿空间,这块空间凸出于大办公区,有一扇朝南宽敞明亮的窗户,以往的规矩是谁是队长这块空间就是隔离出来的队长私人办公室,自从周立文来了以后这个规矩就被打破了,他把门啊隔断什么的都拆了,从里面搬出来和大家伙儿的一起工作,每次别人问他原因,周立文都会调侃地回答道,“一个人在里面太孤独了,我是个爱热闹的人,和航子和大家在一起,好像才能放心。”当然也有别的流言说是周立文为了服众,队里的成员起初对他的处事行为并不适应,总觉得他在里面偷懒,为了粉碎谣言,他自愿打破这堵墙,从里面搬出来。张憬然来到局里之后也没有再搬进去,延续了周立文的传统,坐在外面和大家一起工作,张憬然给出的理由没有周立文这么花里胡哨,他只说遇到案子和线索的时候能更直接地和大家交流沟通。渐渐地窗边这块地方就成了杂物间。
“你带月月先回去,我手里还有案子。”张憬然抿了抿嘴唇,“嗯……记得替我问你爸妈好。”
电话那头被快速挂断,这句问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沉默被站在门边的顾权打破,“憬队,成双矿业的起步资料查到了。”
张憬然迅速转身朝大办公区走去,顾权递给张憬然一份资料。众人已经在白板区坐好,看着手里奋发的资料。
“这个邹业伟和李成双之间的关系可不像他们两人说的那么简单,两人不只是情敌。”顾权站在白板前,手里的黑色马克笔在两张相片前连线。
“邹大力曾经是邹家镇的书记,在当地有一定的人脉和影响力,矿厂地处丛之县西部,紧挨着市内和邹家镇。当时还没冒头的李成双盯上了这个小老头,甚至还自费为这个小老头子创办了一家公益国学小讲堂。”顾权一边说一边将手里国学小讲堂的旧照粘贴在白板上。
“所以说,李成双和这个邹大力还是有直接联系的?”一个警员问道。
另一个警员探头说道,“李成双可真会花小钱办大事。”
“人家是大商人,这都是雕虫小技。”顾权说道,“据当地居民的描述,李成双和邹业伟不仅认识,并且关系非常好。”
“关系好到共享一个女人?我看不见得。”一个警员调侃道。
“成双矿业所在的煤矿一直都有着鬼矿的传言,各位煤老板没人相中这块地方,直到……”顾权将手里的资料翻页,“直到一个叫王鹏的煤老板出现。”
众人拿着手里的资料仔细翻阅。
“也就是说在李成双之前,这是王鹏的地盘。”张憬然摩挲下巴,分析道。
顾权看着手里的资料,“王鹏只在这儿干了不到三年就消失了,厂子倒闭的原因是被人联名举报乱排乱放。”
“举报的人是邹大力。”张憬然看着白板说道。
顾权抬头看了眼张憬然,“嗯,不止邹大力,还有邹业伟以及丛之县西部地区的居民们和邹家镇的居民。”
张憬然摸了摸脑袋,案子藕断丝连,抽刀断水水更流,邹业伟和李成双两人之间牵扯出来的东西太大太多,像突然发现了水牢下的野兽,开锁有难度有风险,不开锁对不起身上的警服。
“李成双和王佳丽的口供一致,案发当日两人都在市里的度假村泡温泉,并且有人证明和监控拍到两人在案发时间确实在泡温泉。”顾权说道。
“孕妇还泡温泉?”张憬然皱起眉毛问。
李成双把整个温泉度假村都租下来,王佳丽有四个月的身孕,肚子微微挺起。温泉边搭了紫色的纱帘用来挡风,王佳丽穿着厚厚的衣服坐在温泉边的躺椅上,身边有女护理跟着按摩,李成双在温泉里探出头来,这汤泉水在山顶上,四面八方望下去能瞥见整座城市的全貌。各种水果食物摆在身边,王佳丽沐浴着阳光,吃水果。
“你不下来和我一起泡?”李成双摸着满头银丝说道。
“孕妇不能泡温泉,你怎么这点常识都没有了。”王佳丽嗔怪道。
李成双哈哈大笑,调皮地朝王佳丽的方向泼水,王佳丽揭下墨镜,标致的浓颜上两颗眼珠里透露着惊讶,见李成双没有停止的意思,王佳丽快速从躺椅上下来,躲到一边。
“李成双,你返老还童了是吧?”王佳丽甩着身上的水,身边的女侍从帮王佳丽擦拭着被水打湿的部分,用身体给王佳丽挡水,每个人都成了湿漉漉的落汤鸡。
“李成双你有完没完了你!”王佳丽等人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终于,李成双停下手里泼水的动作,温泉水面上水波荡漾。
“我还是喜欢以前的你。”
王佳丽放下挡水的手,将身边的女侍从们推开,从人群中走到温泉边。脸上带着疑惑地表情注视着水中李成双的眼睛。李成双仰望着王佳丽的面庞,笑容消失,这姣好的容颜,在结婚前有多少人劝李成双再娶一个李凌妈妈那样的有价值有身份地位的女人,王佳丽对于他来说太过肤浅,是桩亏本生意。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李成双开始有了家的概念,或许是从前妻去世的时候,又或许是在生意场里摸爬滚打太久,眼里的每一件食物都被异化成生意对待后,李成双突然发现自己对王佳丽是有选择权的,自己对婚姻是有选择权的。这人一开始变老,就开始回溯自己有什么东西是缺少的,有什么东西是不完美的,思来想去,爱情上李成双想娶王佳丽来作为自己婚姻自由和浪漫主义残存的证明。
王佳丽一双雪白的脚露在外面,“什么叫你还是喜欢以前的我?”
水中李成双没有说话,眼神却值得思量,空气中的氛围沉寂许久,李成双一把将王佳丽拉入水中,泉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王佳丽没有叫喊。只是在雾气蒙蒙的泉水中近距离看到李成双的眼神,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宠溺,像是在注视一个陌生人。水珠沾湿了王佳丽的睫毛和脸颊,温泉巨大的热量朝身体袭来,缺氧的感觉让大脑变得沉闷,思考变得缓慢,心脏的负荷慢慢增加。
李成双拽着王佳丽的手朝温泉对面游远,岸边的女侍从们背过身子,不知所措。
李成双一只手掐住王佳丽的脖子,往下按,王佳丽眼里透露出绝望,水没过胸线,张开嘴巴说话,“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什么?”李成双问道。
王佳丽不说话,李成双抓着王佳丽的脖子,两只手将王佳丽的脸浸入水中又重新拉出。王佳丽抓住间隙奋力喘息,脸涨的通红。
“你为什么不说话?”李成双的语气像突然龟裂的干土,不可逆。
王佳丽的泪水从眼角流出,但此刻李成双区分不了她脸上的泪水和泉水,温泉里浸泡的是当归药包,整个温泉散发着中药材的味道。王佳丽的眼睛里遍布血丝,仍然顽强地瞪着李成双。
“我李成双对你还不够好吗?”李成双看着王佳丽问道。
王佳丽的脸再次被按入水中,柔顺的发丝在水面上散开,像一蒲海草。
“车上的行车记录仪被送到警察那儿了,你和邹业伟藏的真好啊。”
王佳丽再次接触到空气,大口呼吸,眼神里是无助。环视四周,没有别人,岸上那几个女侍从还是李成双安排来的,难道李成双要在这里偷偷解决掉自己吗?是大意了吗?还是高估了李成双对自己的爱,现在就算有十副嗓子,她也得一声不吭。
“你以为一个张超能威胁得了我吗?王佳丽,你太小看我李成双了。”李成双眼里是烟花落尽后堆砌的冷漠。
尖叫声打破山间的寂静,尖叫声不是王佳丽发出来的。岸边站着的一个女侍从回头,指着温泉里大片红色的液体,神情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