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牵扯多方、情况复杂，受立案部门需求，根据实际需要成立李成双一案专案组，专案组成员由与案件有关的部门和专家共同组成，张憬然担任专案组组长。局里将剩余的会议室和房间空出来为专案组提供研讨的空间，众人围坐在一起。
“有没有王鹏的资料？”张憬然问道。
“王鹏，原名王得常，一九七二年生，浙江宁波人，九六年在丛之县开办王得常煤矿，九九年关闭矿场，从此淡出大众视野。”一个戴眼镜的专家坐在椅子上以稍快的速度说道。
“这是王鹏的过去，我要的是现在。”张憬然的语气平静如水，水面下是看不见方向的漩涡。
“这个王鹏自从矿场倒闭之后就再也没有踪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在丛之县被泼冷水，事业上受到打击，一蹶不振，收心改行做别的了？”
专家们分析讨论着照片中这个呲着大牙春风得意的王鹏，照片是过去很多年前拍的，像素很低，身份证上的王鹏还是个眼神清澈的愣头青。
“不对，这个王鹏，我们可能难找了。”顾权面露难色，抬起头望向在座的各位，“王鹏的身份证已经显示过期七年了，而且一直没有更新。”
“什么意思？”
张憬然站起来走到顾权身边，“一般人要是身份证过期一年不换，可以理解为在外地打工没有时间回家，但不及时更新也会引起诸多不便，最关键的交通、银行卡……”
“王鹏死了？”顾权问道。
在场所有人的脸都变得铁青。成双矿业在国内的影响力非同凡响，李成双本人也不仅仅是在矿场上下功夫，成双集团在大型机械设备上已经实现成功转型，并且在近年来的国内外抗震救灾工作中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赢得了口碑。
“也有别的可能，像过去热沙案那样换了身份生活的人也是存在的。”戴眼镜的专家以一种略带安慰的语气说道。
为了不打草惊蛇，专案组派张憬然和顾权两人先到本次案件的关键人物李成双家中进行调查。
李成双给了张憬然新的地址，这次不在沿江风光带，据李成双透露说儿子李凌患上了抑郁症，为了不打扰儿子休息，特地请两位警官到温泉度假村见面。警车从市区往东边郊区开，盘山公路使得直线距离并不远的目的地变得远在天边，不记得绕过多少M形状的山路，穿过多少没有信号的隧道，最后驶上一个陡坡，眼前豁然开朗，路面变得平坦，路边也用路牌做了温泉度假村的指向标识，导航的语音播报显示即将到达终点。
警车驶入温泉景区内部，没有人山人海的游客，几个身穿西装的礼宾站在大门口接应。张憬然和顾权从警车上走下来，粉面油头的礼宾老大便走上前来。
“您就是憬队吧！久仰久仰。”礼宾队伍问候完张憬然后又回头笑嘻嘻地望向其身后的顾权，“警官您好！”
张憬然没有握手，顾权也只是冲礼宾队伍勉强点头。
礼宾老大一招手，身边穿着性感的女宾从身后捧着一本温泉介绍书递到张憬然面前。
“憬队您看，这里都是我们度假村的特色温泉，人参、当归、藏红花，还有瑜伽、冥想、SPA护理……”礼宾老大向张憬然热情高涨地介绍着度假村的招牌。
张憬然一手将介绍书推开，脸上的表情冷漠，“我们今天能穿成这样，不是来泡温泉的。”
礼宾老大收起夸张的笑容，面带微笑地打量着面前穿着警服的两位警察，给了礼宾小姐一个眼神，礼宾小姐将介绍书收起，退到身后。
耳畔终归清净，张憬然的眼神在人群身后扫视，“李成双呢？”
礼宾老大侧身让出一条路，“憬队里面请，李老板在第一泉。”礼宾老大看向身边的下属，“给憬队带路。”
张憬然和顾权被请上观光车。
“不用，我们把警车开上来就行。”顾权说道。
张憬然已经坐上观光车，“让他们开吧，今天车开了这么久，费油。”
观光车在温泉度假村里爬过几个山头，在绿植中兜兜转转，终于在一处流水汇聚处停下。张憬然和顾权从车上下来，走进一座竹亭，竹亭周围挂着中式挂画、卷轴，亭子中间摆着一张小案几，小案几上摆着茶台，小案几后是一口巨大的温泉，可供人在其中来回游泳。李成双从温泉中探出头来，擦拭脸上的水珠。
“哎呀憬队，好久不见了！”李成双客气地和张憬然打招呼，“不下来游两圈？”
李成双挥动双手，泉水溅到张憬然鞋边，张憬然把脚从水渍边挪开，“市里出了这么大的案子，我们哪像李老板，日子过得够舒服够惬意！”张憬然打量着四周，在石凳上坐下，石凳和石桌是恒温的。
李成双笑了笑，从泉水中走出来，拿起浴巾擦了擦身上的水，穿好浴袍。
“新闻我也看了，憬队这次来找我，无非是怀疑我杀了邹业伟老爹呗。”李成双不紧不慢地走到茶台边理茶。
“我没讲过这句话哦！”张憬然嘟起嘴，故作无辜。
李成双笑着指向张憬然，“你还年轻，到市里几年了？上一个站在我面前怀疑我的人还是……哎呀，人不能老，这一老就容易忘事。”
张憬然看向茶台，几乎是接过李成双的话马上问道，“李老板颇有雅致。”
“闲情倒是有，年纪大了嘛，雅致就别谬赞了。”李成双中指敲击桌面三次，开始拨弄手里的茶包。茶包打开，从黄铜黑檀茶筒中抽出茶针，一点点将茶叶戳入杯中，将温开水注入杯中，拿起茶盖沿着茶杯边缘环绕刮沫，再将茶盖浸入茶中挤压茶叶旋转搓茶，将杯盖盖上，摇转茶杯，多余的茶汤溢出。
“摇香后，这个茶水呢就可以出汤了。”李成双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再从公道杯中将茶倒入茶杯中，茶杯递给张憬然，“憬队，饮茶先。”
“我知道你们工作不能喝酒，那喝茶总可以吧，这位警官也是，来来来，饮茶先饮茶先。”李成双又按照刚刚的顺序将一杯新茶递给顾权。
张憬然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啊，怎么样憬队？”李成双笑着说道。
“好茶。”张憬然笑着将茶杯放下，“李老板惜金如土，我们也不浪费时间，今天来确实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李成双提起茶壶往杯中注水，“憬队您尽管开口，知无不言。”
“你认识王鹏吗？”茶杯稳稳地被张憬然放在桌面上。
李成双上下提茶的手在稳定的节奏中错了拍子，于是将茶壶放下，“王鹏我不认识，印象里倒是认识一个王得常。”
“王鹏就是王得常。”张憬然死死地盯住李成双的动作。
“哦？这样的啊。”李成双左手拿起茶夹夹起一只茶杯，右手拿起养壶笔扫拭茶壶。
李成双拿起茶则，量出另一款茶叶，倒入茶壶中，提壶高冲低斟反复三次，凤凰三点头。
“在你来之前，王鹏是第一个在丛之县动鬼矿的人。”张憬然端详着李成双的眼睛，波澜不惊，连睫毛颤抖的程度都控制得恰到好处。
“得常的煤矿以前办的不错，成双矿业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取其精华取其糟粕，我们成双矿业对排放这块儿管理得也比以往更加谨慎。”李成双拿起茶叉将一杯新茶递给张憬然。
张憬然没有伸手接茶杯。
“杯子烫手。”茶杯停在张憬然面前，李成双收回茶叉。
“你知道王鹏去哪了吗？”
桌上的茶壶在煮茶器上冒着蒸蒸热气，李成双沉默了几秒钟，转过茶壶，将壶嘴正对张憬然，将自己的茶杯盖朝天放。
“这么多年得常都没有回过丛之县，原来改名叫王鹏了，憬队你别着急，我现在就让手底下的人查查，说不定他正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发财呢。”
茶杯壁薄，没有手掌的温度，冷风中茶汤凉得很快。见张憬然起身，顾权也跟着站起来，“李老板，那就有劳你帮我打听这个人了。”
“不送。”李成双没有起身。
张憬然身前的茶一动不动，两人走到亭口处停下，张憬然回头转身，“今天没看见夫人啊？代我们问她好。”
风吹动纱巾和亭子里的卷轴，李成双没有说话，朝张憬然举了举茶杯。
下山的路没有观光车来接送，张憬然和顾权两人跟着导航走了大半个小时还没找到出口。
“憬队，你不是说下山很快的嘛？”顾权的语气里像住了一只怨气汹涌的鬼。
“导航是这么说的呀，别着急嘛，就当体能锻炼了。”张憬然笑着解释道。
“体能锻炼？！”顾权两只眼睛翻白眼。
等两人从迷宫般的园子里走出来，太阳已经西照，满身倦气地爬上警车，“啪”地一声关上车门。顾权刚坐稳，车身随着张憬然手里快速转动方向盘的动作而快速转动，雾气萦绕的温泉度假村在后视镜里渐行渐远。
警车行驶进市区的范围内，车声人声繁杂起来。
顾权接通电话，“喂？”顾权看了眼张憬然，“哦，他开车呢，嗯……知道了。”
张憬然瞥了眼顾权，他明白这声沉闷的嗯里不简单。
“谁啊？”
顾权挂断电话，“组里的人说你电话没人接。”
“然后呢？”
“王佳丽流产了。”顾权叹了口气。
张憬然突然刹车，顾权看了眼路边，走的是新修的绕城大路，车流量小。
“憬队，你这样……”顾权刚想提醒张憬然几句谨慎驾驶的话。
“茶针！”张憬然激动得眉毛微微颤抖，“是茶针！”
“什么？”顾权一头雾水。
警车重新在道路上行驶，飞快地朝市内疾驰而去。
市公安局楼顶会议室的灯光如昼，每个人的手里都抓着本资料，电脑键盘打字的声音，电子屏幕上播放的画面，忙碌像一张符咒给每个人打鸡血，十二分的精力仿佛怎么都用不完。
顾权拎着晚饭开门进来，张憬然召集各个部门的头儿坐在一起。
“现场的茶针找着没？”
“没有。”
“有没有可能是邹大力不用茶针直接用手掰茶饼呢？”
“绝对不可能。”张憬然一口否决在坐同事的猜测，“邹大力对茶道有一定了解，茶道六君子分别是茶夹、茶匙、茶则、茶漏、茶桶、茶针。其他五件都在，唯独少了茶针，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市面上的茶针小而锋利，何况勘验报告上显示致命伤是一道单刃刺切创，两者不能划等号。”
“茶针是一种，有的人用茶针，也有的人用这种。”张憬然将手机中搜出来的图片摆在众人面前，图片中是一把锋利的茶刀。
众人陷入沉默之际，顾权将盒饭拿到桌前。
“先吃饭吧。”张憬然一声令下，众人从严谨的氛围中解脱出来，顾权给每个人递上饭。
张憬然径直坐到窗边地上的费纸堆里扒拉盒饭，顾权拿着盒饭走到张憬然身边坐下。
“憬队，就算我们知道了作案工具是茶刀，我们上哪去找呢？”顾权边吃边问。
“你今天已经见过他了。”张憬然满口饭菜，说话含糊不清。
“啊？”顾权眨了眨眼睛，满脸不确定地望着张憬然，“真是李成双？”
“李成双一直想要个孩子，李凌是试管婴儿出生，他这种老古董思想守旧，一直想再要一个，王佳丽好不容易怀上孕，却在温泉度假村陪李成双的时候流产了。”张憬然回过头看向顾权，“你觉得这些都是巧合吗？”
顾权愣了愣，“所以你也赞成李成双是凶手？”
“邹大力爱喝茶，邹业伟不喝，打听了一圈，邹大力那群下棋打牌的乡下老头老太里没几个会喝茶的。”张憬然自顾自说话，盖上盒饭盖子，扭头看向顾权，“你吃完没？”
顾权看了眼还没动几口的饭菜，傻傻地点头，嗯了一声。
“换衣服走人。”张憬然突然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欸，憬队，去哪啊？”
“去李成双家。”
沿江风光带到市中心的距离不仅不远，偌大的落地窗边既可以遥遥地俯瞰全市的容貌，又不会被灯光污染所影响。
“我们这样突然到访又没有通知一声李老板会不会不太好啊？”张憬然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
落地窗上透出王佳丽的身影，紧身黑丝绒长裙，搭配珍珠项链和珍珠耳钉，胸口别着一朵大红色的水钻胸针。
王佳丽倚在门边轻轻一笑，“怎么会。”
张憬然转身，“我还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市里的夜景。”
“两位警官里面请吧。”王佳丽站直笑着往里走。
三人来到一处宽敞的厅房，厅房内靠墙设置了一整排连墙的柜子，在灯光的烘托下，柜子里的茶器在发光。
“有一些器皿是宋代、清代的东西了。”王佳丽带着张憬然和顾权往里走，“李先生喜欢就自己买了收藏起来。”
“这边是著名艺术家雕琢过的紫砂器皿，也是李先生自己喜欢。”
不知道王佳丽是流产虚弱还是对李成双的爱好并不了解，说话时总是缺乏某种底气。
张憬然摩挲着下巴，低头弯腰从一件件茶器前走过，“李老板喜欢，你喜欢吗？”
王佳丽深吸一口气，“我喜欢喝咖啡，跟着他也稍微喝点茶。”
张憬然回头看向王佳丽，一本正经的语言可以增加和她对视的时间，一个人的眼睛是最不容易骗人的，张憬然企图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您流产的事情我在新闻上看到了，对此我深感遗憾。”
王佳丽脸色苍白，微微一笑，没说话。
“他开始动手了对吗？”张憬然突然严肃地问道。
王佳丽脸上的笑容消失，嘴里吐出的字像冷天里堆砌起来的冰雕，“憬队，你什么意思？”
两人对视良久，张憬然松了口气，笑。
“邹业伟的父亲邹大力在家被人杀害，这案子挺受人关注的。”张憬然说道。
“你觉得是李成双杀了他？”王佳丽的语气很平淡。
“他不也差点杀了你吗？”张憬然的凝视像一张网眼细腻的巨网。
“太太，您要的咖啡来了，三倍卡布奇诺。”潘姨端着三杯咖啡走到王佳丽身旁。
王佳丽看了眼张憬然的眼睛，转身看向潘姨，“潘姨，今天就不喝咖啡了，这二位是李先生的贵客，专门来喝茶的，你去把母树大红袍拿出来，让茶艺师泡好，我们一会儿过来。”
潘姨的眼神在两位穿着宽松卫衣的年轻人身上停留片刻，“好的，太太，一会儿茶好了再叫你们。”
潘姨端着三杯咖啡走远。
“二位警官小客厅好坐。”王佳丽带着张憬然和顾权走到小客厅，关上门。
小客厅内，欧式风格，地毯沙发，靠窗一盏大落地灯，墙上刮着电视机，墙角摆放着钢琴和价值未知的古董摆件。
“你不恨他吗？”张憬然问道。
王佳丽拿起盘子里的草莓塞入嘴里，“恨能当饭吃吗？”这个女人经历了一次流产过后脸上少了几分骄傲，多了几分憔悴，空荡荡的房间内，竟然有了断臂维纳斯般的美感。
“你在赌。”张憬然盯着眼前这只受了伤的小兔子，“赌李成双对你的爱。”
王佳丽盯着张憬然的眼睛像烟花燃烧过后，坠落的废纸。
“憬队，今天晚上我是把你们当朋友请你们喝茶，如果你们想在我这里问出什么东西，那还是下次带搜查令来吧，他是李先生，也是我的丈夫。”王佳丽从沙发上起身，走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