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赵舒昂,我是沈淮西,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发邮箱了,这个邮箱我给你发了整整两年你都没有回复,那张唱片你应该收到了吧。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毕业之后想来扬州看看,我在扬州上了两年大学也没有等到你来,现如今又是春天的末尾,我做了一场梦,我梦见你来扬州了,你来的很突然,没有告知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重新认识。我们一起逛瘦西湖,赶上了春末的雨,撑伞收伞,三步一桃,五步一柳,从小金山到熙春台两人笑着说这雨下真怪。然后又一起去了芍药园子听评弹,哪晓得小玲珑山馆里的说书先生举着扇子讲要你从透月门进来,你悄悄告诉我透月门下有一对新人在拍结婚照,于是两人从先生的眼角下溜走跑到藻舍吃小春茶和叠干丝,一路沿着小河从拈花庵巷走到过小司徒庙,伞在毓贤街坏掉。后来我做梦,梦里一直在下雨,街两侧的梧桐树绿得像两层厚厚的帘子,知道你要走了我叫住你给你递伞,杏花揽在树枝头上轻轻地摇。醒来时才发觉你根本没有来过扬州,而梦里下的雨终究淋湿了我的头发,那天晚上我高烧到了三十九度九。对了,我在扬州还遇见了一位故人,你猜是谁,是李凌。距离成双集团倒台已经过去这么多年,那些日子却历历在目,我是在东关街遇到他的,再看到他的时候他从东门向我走来,像历史里的人物突然出现在现代。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没有以前的咄咄逼人,只是匆匆跟我打了个招呼,说是跟着潘姨妈回到了母亲的故乡,我没有多问,他敏感脆弱得像一只刚剥壳的鸡蛋。时间真是毫不留情的水,今天冲走这个,明天冲走那个,不知道谁会毫无变化地站在记忆的长河里。赵舒昂,或许现在你也已经变了个模样了吧,或许早就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没有了以前的胆怯和害羞,但我还是想象不出来你长成一个成熟男人的样子,除非你来扬州找我。
沈淮西写到这儿又把这句“除非你来扬州找我”删掉了。
赵舒昂,你和那些在南方发生的故事都是过去了,我每次想到你都像是心中的一根刺,想一次就痛一次,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可能不会再回南方了,过去的日子我要说再见了。再见,赵舒昂,我要继续往前走了,希望我们再相见的时候是山与水的重逢。
南方的梅雨季节漫长而溽热,市里房子的墙壁上到处回潮,赵舒昂和赵素兰将家里的行李大包小包地收拾好放在门边,赵素兰在桌边切西瓜,耳畔是蝉鸣,悠长的夏日才刚刚开始,赵舒昂将凉席铺开躺在地上,窗外的阳光顺着玻璃照进房内,赵舒昂做了个梦,梦到了江南水乡滴水的屋檐,耳边传来下雨的声音,烟雨茫茫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撑着伞坐在屋檐下看船,赵舒昂没有喊她,因为他知道这是梦,不知道这梦几时会醒,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赵舒昂睁开眼睛,天花板上在滴水,水落在身边的席子上发出臭烘烘的味道,又是这股臭味,虽然是新换的天花板,但这几年一到梅雨季节就会滴水,周立文说是房子太老了和天花板没关系,等过几年考出去就不会再来这里住了。
大洋彼岸,摇曳的身姿在酒吧里闪烁,一头乌黑头发的王佳丽站在吧台前给一个外国男人调酒。一杯西柚色的调酒被推至灯光下,高鼻梁的男人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后咂了咂舌头,看向王佳丽,“我喜欢你黑色的头发。”
王佳丽轻笑,“酒好喝吗?”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汽水,刚入口的时候非常甜,喝下去之后苦涩像井水一样慢慢在喉咙里打滚。”一双棕色的眼睛里倒映出王佳丽的脸颊,“这杯酒叫什么名字?”
王佳丽想了想,用中文慢慢说出几个字,“南方运。”
“是什么意思?”外国男人好奇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这是一种我们那边的说法,走南方运的意思就是说这个人会发大财或者很快地遇到一件好事,但在顺利过后又会马上发生厄运,这样的运气,我们称为走南方运。”王佳丽一双朦胧的眼睛像垂钓的鱼钩,水里的鱼儿争着抢着朝自己甩尾。
外国男人大笑,“那你就是我的厄运!”
王佳丽笑着瞪了眼外国男人,“你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我是北方人。”外国男人撑着手臂接近王佳丽的脸庞,两人的眼睛仿佛就要贴在一起。
“我喜欢南方男人。”王佳丽说道,“我以前也爱过一个北方男人。”
李成双和董秋菱结婚之后一直忙碌于应酬和出差,董秋菱成了家庭主妇,为这个家庭操持这内务,董父不放心让女儿一个人待在南方,就让在扬州照顾女儿长大的潘姨跟在她身边。后来董父病重,李成双没有匀出时间去北方参加葬礼,和秋菱的见面次数也因为一直怀不上孕而越来越少,两人共同约好时间去医院检查,李成双却因为工作无法同去。于是董秋菱先去做了检查发现没有问题,这个时候的潘姨嘴严得连一阵风都吹不进去,回家后夫妻二人都没有再提怀孕的事情,随着李成双的归家次数越来越少,在外的名声越来越大,直到成双矿业的名声盖过了董秋菱董小姐的呼声,李成双才慢慢提出尝试做试管婴儿的想法。此时的董秋菱郁结在家多年,李老板却在酒吧再次重逢了那个在丛之县有过一面之缘的红发女郎。做试管婴儿前要进行全身检查,也就是此次全身检查诊断出董秋菱患有乳腺癌晚期,即便如此,董秋菱小姐还是要求潘姨不要将消息透露给风头在外的李老板,夫妻再聚首也只是短暂的在去做试管的路上。同样的街道、同样的梧桐树、同样的人,李成双手里只有响个不停的电话和落在未知位置的眼神。
家里的夫人患上癌症,李成双事业上的苦水无法向她吐诉,爱意像一口死泉堵在不知名的底下。时间是一阵无形的风轻松将当年坚如磐石的海誓山盟轻松推走。李成双的归宿不再是沿江中路的高档落地公寓房而是市中心某家让人魂牵梦绕的酒吧。这次等李成双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吧台时,王佳丽已经不见了,角落里传来众多男人的笑声。红发女郎被她口中所谓的男朋友推到别人推上坐着,那张乖巧玲珑的脸上在灯光的照耀下奉承的笑容显得可怜。李成双冲到卡座前拿起酒瓶狠狠地砸向邹业伟的头,那时候的邹业伟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合作伙伴早就盯上了自己的囊中之物,那天晚上李成双没有成功地英雄救美,反而在群殴之下被打断了一条右腿。第二天早上李成双醒来,眼前找不到红发女郎,身边坐着的是面色苍白的秋菱小姐。潘姨不会告诉李老板,久不出山的秋菱小姐独自一人面对了暴怒的邹业伟,用仅剩的那点威严换走了第二天头条的命案,也是从此刻开始,李成双和邹业伟之间的裂缝越拉越大。
“你被这个男人感动了?”外国男人询问王佳丽。
“在那个年纪我很难不被他感动。”王佳丽用手扫过肩上的秀发。
在李老板顺利迎娶红发女郎那天,各大平台的头条热搜都是新人喜结连理的祝福,故去的秋菱小姐像是一片落叶被风吹落到无名的角落。那天晚上,王佳丽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爱眼前这个为自己断了一条腿的男人,只知道邹业伟是一条永远靠不到的岸,可望而不可及。在丛之县的某个白天,王佳丽带着弟弟露宿街头时,是邹业伟捡到了她,给她换了一头红发,帮她抢救患有哮喘病的弟弟,可惜天公不作美,弟弟抛下她先离开了这个浑浊的人间。新婚当天,邹业伟名正言顺的成了座上宾,没有更多的爱意和情话,只是在耳畔叮嘱红发女郎让她抓住机会深入这座冰山一样神秘的人物。
“那你爱的是哪个男人?”眼前的老外看着眼前的王佳丽止不住地往前凑,王佳丽游刃有余地控制着老外往身后退却。
王佳丽笑而不语,伸手玩弄着眼前这个外国男人卷曲的金发,“你怎么不问我是南方人还是北方人?”
此时的外国男人没有了思考能力,像一条卷毛狗重复着王佳丽的问题,“我是北方人。”王佳丽笑着回答道。
“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北方女人!有韵味!”外国男人急不可耐地说道,热腾腾的呼吸扑在王佳丽脸上。
王佳丽笑着往身后躲开,从外国男人面前拿过酒杯,钻进了内室。
江边,张憬然和周立文在桥边垂钓,柳树迎风而动,周边是沿江小路,有人推着轮椅来草坪上散步,轮椅上老太太麻木的脸庞在和煦的春风中有了几丝红润,旁边钓鱼的老头看着水里的浮漂发呆,下游有洗衣服的妇人拿着捣衣棍捶打着衣服,戴着帽子的老人用大毛笔沾了江水在河岸上题诗,水鸭成双结对地从江面游过。
周立文点燃一根烟坐在小马扎上望着江水发呆,“月月上学去了?”
张憬然点点头,“今天她外公过生日,今天外公接她放学。”
“她怎么样?”周立文回头看向张憬然。
“哭了好几个月。”张憬然叹气,“我告诉她妈妈去很远的地方旅行了,等她好好上学长大之后就能见到妈妈了。”
周立文点点头,“我只恨自己不是月月的年纪。”
张憬然回头看向周立文,“那你呢?”
“也没有释然,这怎么能释然?”周立文边抽烟边说,“回头看的时候它会一直在那里。”大风将烟雾吹开,“忍住不回头就行了。”周立文看向张憬然咧开嘴笑,烟雾将这个人的嘴脸遮挡。
“明天我就去海岛了。”张憬然回头拿起放在地上的热水瓶放在嘴边,“明天下午四点的飞机。”
“怎么样?年年去,火山有什么变化吗?”周立文问道。
“一直都那样。”张憬然抿了口茶,“每次我看到它的时候它都在那里等我,不会变也不会老,或许有一天我老了、死了,它也还在那里。多好,永恒了。”张憬然顶着一头白发笑着说道。
热水瓶放在地上,“你当时为什么去海岛?”张憬然突然问道。
周立文的鱼竿晃动,周立文快速收杆,一条肥硕的鱼跃出水面迅速落入身旁的网篮里,“姨妈在那儿,我不放心。”
张憬然盯着周立文网里活蹦乱跳的鱼,“你姨妈有你这么个侄子也挺好。”
“我也就这么一个亲姨妈,早就跟亲妈一样了。”周立文将手里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灭,“你呀,别太拼命了。”
“没办法,我是警察啊。”张憬然笑着说道。
“李成双这种案子,换我我就不敢碰。”周立文自嘲道,“倒了一个李成双还会有无数个李成双,你抓不完的!”
张憬然叹了口气,“对啊,李成双这案子最终结的也不完美。”
“嗯?”周立文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王鹏的尸体一直没找到。”张憬然说道。
“说不定这人在国外哪潇洒呢,是生是死那都是从李成双嘴里说出来的,不好相信的。”周立文抬头看向江面。
张憬然死死地盯着周立文的眼睛,不说话,周立文回头看向张憬然,气氛像凝结了一层屏障。
张憬然脸上的表情像突然松懈的堡垒,笑容从脸上突然浮现,“哈哈哈哈哈!你说得对,你看我又差点上了李成双的当了!还是周队你看得清。”
周立文在张憬然的笑容露出之后紧跟着大笑,拍了拍张憬然的肩膀,起身说道,“我要回家准备做饭了,还是人间烟火最能抚慰人心呐!”周立文拎着网里的鱼,收拾着鱼竿,“憬队,放长线才能钓大鱼,你多等等吧!”
暖暖的风吹动柳枝,夕阳沉入江面,周立文的背影在眼前逐渐斑驳。
海岛,张憬然迎着日出的第一缕光爬上火山口,孤独的火山上人影落了单,张憬然看着一动不动的火山说道,“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