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初，市内某学院旁边，董秋菱和女同学走到旱冰店门口，两人手牵着手脸上的表情紧张又带着刺激。
“走不走？”女同学问道。
“你先走，我后面跟着进来。”董秋菱一脸羞涩地说道，将女同学往里推。
“不行，要进去就一起进去，来都来了，怕什么。”女同学说道。
董秋菱将脸从围巾里伸出来，姣好的面容在寒气中泛红，“谁说我害怕了？进去就进去。”
两人手挽着手，刚要推门，门自动打开了，一个男生厚重的玻璃木门拉开，门口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高大的男生快速瞄了一眼眼前的两个女生，视线停留在董秋菱身上。
男生操着一口北方口音问道，“两位同学滑冰吗？”
董秋菱和女同学对视一眼，点点头。
“里面请吧。”
室内的光线暗了下来，霓虹灯在眼前不停闪烁，男生领着董秋菱和女同学在门口柜子处挑选溜冰鞋，董秋菱和女同学分别换上了粉色和白色的溜冰鞋。等两人抬头，男生已经换上了一双蓝色的溜冰鞋站在两人身前，三人拍火车，一人牵着一人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在木地板上滑动，董秋菱和女同学像两个刚学会走路的小鸡崽，刚滑两步就摔在地上。
“来吧，我教你们。”男生朝董秋菱伸出一只手腕，董秋菱看了眼男生俊俏的脸，高大的身材和立体的五官，浑身上下透露着粗旷和豪放，看上去确实不像南方白白嫩嫩的男生。董秋菱把手搭在男生的手腕上，脚底下的步子还是无法控制平衡。男生任由董秋菱拽着自己，在董秋菱快摔跤的千钧一发之际总能稳住董秋菱瘦小的身躯。女同学就没这么幸运了，室内有不少滑得又快又好的同学，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冲出来，女同学一路盯着脚下，摔倒是经常的事情，每每抬头，董秋菱和男生都及时消失在自己眼前。
“你是国立大学的学生吗？”男生问道。
董秋菱抬起头，笑着点点头，“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嗯，我是地质工程学院的，你哪个学院的？”男生盯着董秋菱一双眼里泛起波光的大眼睛。
董秋菱回答道，“我是外国语学院的。”
“外国语学院？那你岂不是外语很好？”男生边说边稳住董秋菱的身体，两个人一左一右围着室内溜冰场的中央圆台绕圈，圆台上方是像四周散发光点的灯球。
“嗯……”董秋菱低着头想了一会儿，“我会讲英语、俄语、法语和西班牙语。”
“这么厉害？”男生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不点姑娘，“那你能教我说几句吗？”
“你想学什么？”董秋菱笑着抬起头，灯光下男生的脸的轮廓在暗处显现。
“法语吧，都说法语是世界上最浪漫的语言。”男生眼睛看向别处思考了会儿，“不要离开怎么说？”
董秋菱转动眼珠子，“Ne quitte pas”。
男生磕磕巴巴跟着董秋菱念了一遍，“有点像川渝那边的方言，能给特巴适。”
董秋菱哈哈大笑，“听口音你不像南方人。”
“嗯，我东北的。”
身后一个滑行速度极快的人像火箭一样单脚伸手朝身边冲来，董秋菱突然朝一边滑去，溜冰的人误判方向，眼看两人就要撞到一起，“小心！”男生一把将董秋菱拽近自己，董秋菱像条围巾一样耷拉在男生肩膀上。身后滑冰的人从两人身边刮过。
董秋菱从男生身边撤下来，不说话。
“你哪里人啊？”男生问道。
“我扬州人。”
“听出来了。”男生笑着说道。
“啊？”董秋菱一脸惊讶，“怎么听出来的？”
男生想了会儿，“说话嗲嗲的，很像江浙一代的吴侬软语。”
“你在这儿工作？”董秋菱问道。
男生摇摇头，“在这儿兼职，周末放假，大学生都到这儿来溜冰，生意可好了。”
董秋菱扑哧一声笑了。
“董秋菱！”人群中传来女同学急促的呼唤声。两人朝女同学滑去，女同学一屁股坐在地上，筋疲力尽的样子。董秋菱感觉脚下轻盈，松开男生的手腕朝女同学滑来。
“欸？你会溜了？”女同学满脸惊讶地望着董秋菱。
董秋菱自己都没意识到，女同学这么一说，董秋菱面带笑意地回头看向男生，男生滑到女同学身边，两人将女同学扶起来。
女同学看向董秋菱，“几点钟了，回去晚了我爸肯定要生气的。”
董秋菱抬起手腕上的名牌手表，“快八点了。”
“走吧走吧！”女同学挽着董秋菱的手臂。
两人将溜冰鞋换下来，男生拒绝了董秋菱手里的钞票，“第一次来滑冰都不收费吗？”女同学昂起下巴斜视男生笑着打趣道，“还是因为我们秋菱来了所以不收费啊？”董秋菱回头瞪了一眼女同学，“说什么呢你！”女同学往外跑，董秋菱做事要追。
“董秋菱！”
董秋菱站在门口，掀起门帘的手悬在空中，光从外面照在白皙的脸上，回头。男生站在原地不动，董秋菱脸上的笑意未僵，第一次听眼前的这个男生叫自己的名字。
“你周末有时间吗？我请你吃饭。”
董秋菱没有回答男生的问题，抬起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男生愣了愣，“哦，我叫李成双，成双成对的成双。”
董秋菱笑着看了眼男生，“知道了。”
国立大学宿舍楼内，同学们下来买吃的，“怎么？今天胃口格外大呀？吃完食堂还要继续觅食？”
“随便逛逛还不行吗？又没说一定要买。”同学们推搡着对方一路小跑至便利店。
“欸，你们看那是谁啊？”众人隔着一条街止住脚步，看着便利店内的一男一女走在一起。
“这不李成双吗？”同学说道，“这小子几天不见原来泡妞去了。”
“欸这女的谁啊？没在咱学院见过啊。”一个同学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生。
“咱学院有几个女的啊？”另一个男同学说道，“伸手一手数得过来。”
“这女的不是那谁嘛？”
“谁啊？”
“啧，就是开学典礼在礼堂里作为学生代表讲话那个，长得挺好看的。”
“哦……好像是有点印象，不是说她家特别有背景吗？”
众人朝便利店走去，李成双正在为王佳丽手里挑中的一款八音盒付款。“哎呦呦！李成双你小子闷声办大事啊！”
“哇李成双，上次我问你借钱你说没钱吃饭，这次给女朋友买礼物就有钱了……”
董秋菱听到女朋友三个字立即羞红了脸，李成双指着眼前的三个人，给三个人每人散了跟烟，搂着董秋菱走出门外。
室外，寒风阵阵，李成双把董秋菱送到宿舍楼下，“谢谢你请我吃饭。”董秋菱拿起手里的八音盒，“谢谢你的礼物。”
“不用谢用法语怎么说？”李成双问道。
董秋菱笑了笑，“De rien”。李成双跟着重复了一遍，又说了一遍不要离开的法语，“能给特巴适。”
“寒假你要回北方吗？”董秋菱问道。
“你去哪？”李成双看着董秋菱躲闪的眼神。
“我回丛之县，你呢？”
“你去哪我去哪。”
董秋菱本来想说点什么，止在嘴边，抱着八音盒上楼了。
李成双回到宿舍，宿舍内乌烟瘴气，墙上是一块块油渍，众人用打量犯人的眼神看着李成双。
“你们这样看着我干嘛？”李成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环视宿舍内的同学们。
“你知道她爸的背景吗？”
李成双把钥匙仍在桌面上，“知道啊。”
另一个同学凑到李成双身边，“那你还敢泡她啊？”为首的同学一把将这人拉回身后，将烟头扔在地面上踩灭，“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她不是我们能碰的。”
冬风至，寒霜起，李成双再次来到外国语学院女生宿舍楼下，和董秋菱一起溜过冰的女同学认出李成双，在楼上朝他招手，“找秋菱吧？”
李成双抬起头站在冷风中，脸被冻得通红，“她人呢？”热气从嘴里冒出来。
“她回去了，回丛之了。”女同学从宿舍里搬出一大堆行李，气喘吁吁地说道，“她爸派人开车把她接走了，她怕你找不着特地让我告诉你！”
“谢谢！”李成双说道，“要帮忙吗？”
“不用了！你快去找她吧！”
李成双转身快步走出校门，冷风袭骨的日子里，校门口停了许多摩托车，摩托车司机戴着耳套将两只袖子并齐举在身前。“摩的摩的！帅哥坐不坐摩的？”
李成双看了眼摩的司机，“到汽车站去多少钱？”
摩托车司机朝李成双比了个五字，李成双扭头朝公交车站走去。假期的公交车人挤人，公交车是中型汽车，一个小时一趟，李成双挤在一堆行李之间，蹲在行李的缝隙里，车内的玻璃雾蒙蒙的，一些同学伸手在玻璃上画画写字。
李成双在汽车站下车，汽车站里人挤人，浑浊的空气在鼻尖滑过，李成双排着长龙买到了最后一张开往丛之县的车票，看着丛之县方向的业务台前摆出暂停服务的牌子，小窗户关上。买丛之县车票的人们纷纷失落地离开，李成双拿着最后一张车票，像捧着宝贝一样紧紧攥在手心里朝候车室走去。
坐上开往丛之县的汽车，李成双的心里第一次有了踏上青云的感觉，身边的人开始用丛之县方言交流，汽车往城市边缘开，窗帘在眼前摇摇晃晃，售票员来到人群中一张张检票。
“您好，请问到丛之县要多久？”李成双问道。
“两个小时。”售票员操着一口丛之县方言说道。
“谢谢。”
李成双额头靠在车玻璃上，睡意一点点爬上脑门。
“醒醒，到站咯！”售票员拍醒李成双，李成双从座位上醒来，周围的乘客都下了车。
车外，丛之县三个大字路牌竖立在眼前，李成双走出车站翻了翻口袋，兜里的钞票不见了，脑门像当众被人抡了一棍子。沿着来的路线回到车站，眼睛像地雷扫描仪一样在地上扫视，出了人的脚印、垃圾、污水、呕吐物，别的什么都没看见。
天色渐渐暗下来，回去已经没有退路，出门的时候着急，也没有问清楚董秋菱到底住在丛之县哪块地方。李成双只能穿着这点儿破布衫往前问路。“你认识董秋菱吗？”李成双像个疯子一样拉住过路的人，一个个询问董秋菱的下落，大家看着这个外地来的北方人，眼里充满了疑惑。
蹲在路边的一个算命先生抬起头看向累了蹲在一边的李成双，“你找的董秋菱是董军长家的女儿吗？”
丛之县方言，李成双听了个一知半解，听到董秋菱的名字只管点头。
“红旗路六十七号。”算命先生的眼睛半瞎，眼白突出一块，李成双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心里盘算着到底能不能相信。
“你有富贵之相。”算命先生说道，“丛之县会是你的家。”
李成双没听清前半句，只听懂说自己会在这里安家，脸上的笑意难掩。
“快去吧，天要黑了。”算命先生催促道。
李成双没有方向，也没找到县里的交通工具，就算找到了浑身上下也掏不出一个子儿。于是一路抹黑，走到一个路口就问红旗路六十七号怎么走，就这样一个路口接一个路口，一条街接一条街，李成双早上七点出发，到了晚上七点终于走到了红旗路六十七号。李成双定睛一看，红旗路六十七号，这是县中心广场处的地标建筑，上面插满了国旗，几个大字上写着党政机关办事处，门口分别有两个带枪的军人守在门边。这算命老头果然不安好心，他李成双辛辛苦苦走到红旗路六十七号，董秋菱家怎么可能会住在这栋楼里。心里正气愤，办事处的大门打开，里面走出两个人来，一个穿着军大衣的中年人和一个熟悉的身影，门口开来一辆小轿车，中年人身边的女生摘下帽子，正是董秋菱，中年人用手将董秋菱的捂住，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一个站在门边的士兵走到小轿车边打开车门，董秋菱坐了进去，中年人在目送小轿车开远后重新走进办事处大门内，大门口的士兵朝此人敬礼。
李成双一路跟在小轿车身后跑，小轿车在十字路口红绿灯处停下，李成双不顾车流冲向黑色小轿车，用力敲打车窗，“秋菱！董秋菱！”
坐在车内的董秋菱回头，满脸惊讶，“李成双？”路边的车辆川流不息，董秋菱朝街边看了眼，迅速打开车门，走下车回头对开车的士兵说道，“你到路口等我吧，我马上回来。”
董秋菱和李成双横穿马路，街对面的交警怒气冲冲地吹口哨，街上的车辆不停按喇叭，一时间成了十字路口的焦点。李成双搂着董秋菱从马路中央一路小跑至路边，“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董大小姐的名字谁不知道？”李成双拉着董秋菱在路边树荫下站定。
“你不问我点别的？”董秋菱看着李成双小心翼翼地说道。
李成双想了很久，“不重要，我只在乎你在不在我身边。”
“呐，这个给你。”董秋菱从口袋里掏出一打精致包装的糖果塞进李成双手里，“进口的，本来想着回学校再给你，现在看来不用等那么久了。”
李成双一只手捧着糖果，呆呆地看着，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去发现口袋空空如也什么也掏不出来。
“看什么呢，你怎么不吃啊？”董秋菱问道。
“舍不得吃。”李成双看着董秋菱。
“一会儿我要回去了，我爸爸会着急的。”董秋菱害羞地垂着眼睛看向地面，“你住哪啊？”
“我……”李成双看了眼四周，“我找了个宾馆，你快回去吧，别让你爸爸担心。”
董秋菱看了眼李成双，在他手上捏了一下，“那我走喽。”
“等一下！”李成双说道，董秋菱毫不犹豫地转身，“怎么啦？”
“你家住哪？”李成双问道。
“杨柳青路七十七号。”
“我怎么找你？你爸爸会同意我吗？”
“晚上吧，每天晚上七点之后天基本上就黑了，我爸都在工作不在家，你到我家后院吹口哨，我听到口哨了就到后门来见你。”董秋菱小声说道。
“能给特巴适。”李成双抓着手里的糖望着董秋菱的脸。
董秋菱笑了笑，转身朝街边停着的小轿车走去。
李成双独自站在冷风里，南方的树叶在冬天也还是保持着繁密的绿色，刷啦啦的响声在耳畔一吹而过，李成双望着陌生的街头，随便选了个方向走。
灯红酒绿的酒吧一条街，李成双低着头钻进拥挤的人群，室内的温度比街头高好几个度，喧闹的舞池中是一条条泥鳅般的身体。李成双转头看到通往二楼的楼梯。
“老板娘！”人群中不知道谁吼了一声，一个穿着紧身豹纹裙的中年女人朝舞池走来，李成双站在墙边侧过身，手里捏了把汗，老板娘一双高跟从眼前踩过，留下一阵浓郁的香水味，李成双抬头看着老板娘的背影走远，转身跑向二楼。
楼梯间拐角处，李成双往上走，一个男人喝得烂醉从楼上滚下来，嘴里还说着醉话。李成双抬头，楼梯上一个染着红头发的年轻女孩站在台阶上，脸上露出糟糕的表情。女孩几步走到李成双身边，将烂醉男子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李成双见状蹲下将男子扶起来，男子突然睁开眼看着李成双和红发女孩靠得紧密，伸出一只手朝李成双脸上打去。
“你是什么人！敢动老子的女朋友？”醉酒的男子突然对李成双发问，转身朝楼下大喊，“老板娘！”醉酒男子用手指着红发女孩，“把你们老板娘叫过来！”
人群涌动，老板娘走到醉酒男子身边，喊来几个壮丁，三两句话的功夫将醉酒男子哄好，又重新看向满脸幼稚的李成双，“真是没点眼力见，你知不知道这是谁啊？”
李成双见对方人多，站在原地不说话。
“把他也请出去。”老板娘一脸嫌弃地看向李成双，李成双在几个壮汉的围拥下走出酒吧大门，蹲在路边看着众人将醉酒的男子抬走，临走前还不忘和红发女子拉拉扯扯。
深夜，路边的商铺都打烊熄灯，李成双看着街道渐渐暗下来，李成双缩在酒吧屋檐下，酒吧的灯熄灭，老板娘走出大门，黑暗中没有注意到蹲在一边的李成双，挎着包一扭一拐地朝另一个路口走远。
“喂！”
女生的喊声从头顶的窗户传来，将李成双从昏沉的睡意中唤醒，李成双擦了把鼻子才发现鼻涕流出来没有感觉。李成双抬起头。
“进来吧，老板娘走了，外面太冷了。”
酒吧的大门打开一条门缝，李成双小心翼翼地朝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