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个没有相约,却不约而同地来到了这里,明天,记载着他们的青春往事的厂房和宿舍,就会随着隆隆的爆破声化为灰烬。昔日的八十六号信箱,已经被爆破单位警戒起来,炸药已经充填好了,就等明日的那一声轰响。
三七开和猴精感叹过后,三个人沉默无语,谁都觉得有千万言语,谁都又觉得无话可说。猴精默默地掏出烟来,给三七开和净肉每人递了一支,三七开和净肉从来不抽烟,却接过了猴精递过来的烟,默默点燃,小小的烟火照亮了他们脸上的皱纹和鬓边的白发。淡淡的白烟让人联想起八十六号信箱焙烧工段长年不断的硫烟味儿。
猴精最先打破了沉默:“净肉,求你了,别恨我,那个时候年轻,不知道轻重,没想到一挂鞭炮害得你这一辈子只打了一炮。”
净肉没吭声,三七开说:“你也别自责了,我说句实话,即便没有你那一挂鞭炮,净肉出问题也是迟早的事情。文革的红色恐怖,谁不是心惊胆战如履薄冰?他又胆小,积极当抓革命促生产的现金,拼了命争取学毛著先进分子,不过就是增加生存安全系数的下意识行为,为了活得更平安一些而已。”
净肉轻咳了一声,对三七开的分析不置可否。
猴精连忙赞成:“到底是有文化的国家干部,让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就是啊,那时候结婚闹房放鞭炮递尿盆的也不是他一个,怎么偏偏就他一个人成这样了呢。”
三七开掐灭了烟头,接着说:“你还记得不,那时候我们都住集体宿舍,净肉天天早上起来要问别人他说梦话了没有。恐惧感,精神紧张,整天活在怕被拉上批判会、关进牛棚的梦魇中,长期下去,谁能受得了?你那一挂鞭炮,只不过是个引信而已。”
猴精当然非常赞同三七开的分析,连连点头,然后问净肉:“净肉,你这会儿清醒着还是疯着呢?不管怎么说,引信是我点燃的,我就要负责任,这样吧,不管你清醒还是不清醒,你都狠狠打我一顿,只要别打死就成,那样我心里也舒服点。”
净肉突然骂了一声:“你他妈才疯着呢,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人都老了,谁还有心思打你。”
猴精呵呵笑了起来:“狗日的,我就知道你在法庭上是装疯卖傻,怕赵树叶跟你离婚是不是?你也真行,比我和三七开都厉害,你一辈子只那么一下子,儿子就做出来了。我和三七开这一辈子不知道多少下子,浪费了多少好料,不也就是做出一个儿子吗?你比我们省劲多了,比我们环保多了,偷着乐去吧。”
三七开替净肉抽了猴精一巴掌:“儿子都娶媳妇了,你还他妈的这么没正形,让你儿媳妇看到你这副猴样儿还能把你叫爸吗?”
猴精突然变得一本正经:“你们猜猜我儿子的老婆是谁?”
净肉嘟囔:“废话,你儿子的老婆就是你儿媳妇呗。”
猴精说:“我儿子娶的是蓝纱巾的女儿。”
三七开和净肉都愣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质疑:“你胡扯吧?”
猴精说:“见头一面我就惊讶,那孩子长得怎么那么像蓝纱巾,比蓝纱巾更漂亮。后来,她拿她妈的照片给我看,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妈就是蓝纱巾。”
三七开惊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情?”
净肉说:“你一辈子心里就记挂个蓝纱巾,老天爷可怜你呢。”
猴精沉默了,又掏出烟给净肉和三七开散,两个人都摆手拒绝了,他便自己点燃,默默地抽了几口,幽幽地说:“唉,也不知道蓝纱巾现如今怎么样了,是生是死都没个消息。”
三七开幽幽地说:“我听说她一直在北京,我到北京出差的时候,还专门找过她,没找到,但是肯定她还在。”
猴精沉重地说:“说实话,如果不是那一场惨祸,我可能也不会这么记挂她。好好的一个女孩儿,水灵灵一朵花一样,一眨眼就成了那样,要不是她,那场事故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丢不下啊。”说到后来,声音有些哽咽了。
三七开和净肉都默默无语,蓝纱巾的影子同时浮上了他俩的心头,三七开叹息一声:“我们谁会忘记她呢?不过没有像你那么挂在嘴上说而已。”
蓦然间,从背后的树丛里,传过来一声轻轻的、压抑的抽泣。
净肉反应最敏感,马上喝问:“谁,出来,”然后对猴精和三七开说:“你们听到没有?那边好像有人哭。”
猴精和三七开有点紧张:“这么晚了,谁会在哪儿?是不是你听错了?”
净肉已经朝树丛趟了过去,三七开和猴精连忙紧紧跟在后面,到了树丛跟前,几个人四处查看了一番,杳无人迹,只有山风吹过,树枝和草叶在夜空下轻声叹息着、摇曳着。
三七开对净肉说:“没人啊,你太过敏了。”
猴精却说:“有人,她来过了,”他抽抽鼻子:“我闻到了她的味道,那种八十六号信箱的味道和她身上的味道混合起来的味道,就是她。”
三七开和净肉异口同声追问:“你说谁来过了?”
猴精心有不甘地朝夜幕掩盖下的坡下张望着,夜色迷蒙,荒草萋萋,树影婆娑,没有人的影子。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怅惘地说:“蓝纱巾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