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城区的夜景灯,靠着旁处散射过来的夜光,她仍然能够看清楚不远处八十六号信箱那黑黝黝的厂房、宿舍。曾经机声隆隆、灯火通明的生产车间,曾经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集体宿舍,现在,黑黢黢、静悄悄地躺卧在夜幕中,活像一幢幢坟冢。一幢幢埋葬着她青春、爱情、和人生的坟冢。她离开这里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竭力躲避这里,这里留给她的记忆太痛苦了。
她从报纸上得知,这块原来的国防用地,随着改革开放经济发展的需要,终于划归地方,鹭门市委、市政府决定,把这里建设成为鹭门市文化体育中心,明天,这里将进行爆破,厂房、宿舍都将化为填海的土头。于是,她终于在阔别三十多年之后,再次来到了这里,既是向八十六号信箱,也是向她失去的青春、爱情作最后的祭奠。
她默默地坐在坡上,这座小山坡曾经是她经常来的地方,那个时候作为保密单位,他们个人行动受到严格的限制,这道坡,就是他们活动范围的最边缘。那个时候,她在上班之前,趁着西沉的霞光,常常会一个人默默到这里坐上一阵,等到太阳完全下山,天色黑蒙蒙一片的时候,她能看到从厂房里、宿舍里投射出来的灯光,还有灯光中来来往往的人影。从这里回望她生活工作的工厂,感觉非常奇特,很像在看野外电影,在老家的时候,他们村里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在村头拉开大幕,上演《地道战》、《地雷战》、《红灯记》、《林海雪原》……
那个时候,坐在这里,她可以感受到工厂跳动的脉搏,奔涌的热血,感受到自己的血脉和工厂一起搏动。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对那座工厂,工厂里的人们,产生深深的爱意,对自己夜间辛勤的劳作产生强烈的自豪。她有了默默的爱情,也知道别人对她有了默默的爱意,但是,她不会表达,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大都不会表达,只能把深深的爱意埋在心底,不管是她爱的,还是爱她的,都一样。
如果是幸运的人,会有旁人,或者师傅,或者同事,或者领导出面撮合,就能演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更多的人则会因为不会表达,不敢表达,羞于表达而错失良机,和自己所爱的人或者爱自己的人擦肩而过。
她到底会成为幸运的人,还是和爱情擦肩而过的人,没有结果。结果还没有来,她就已经被命运打入了地狱之中,她知道,她永远没有和这座工厂任何一个同伴相爱的条件了。
北京,她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多,生活中最主要的内容就是无休无止的手术。当她出院休养的时候,脸已经被修理成了用旧了且没有充气的烂足球。过去,她那张脸虽然并不娇艳,却清秀端庄,面对这张令人恐怖的新脸,她痛不欲生。如果不是牵挂远在鹭门山村的母亲,她可能早就已经自绝了。更让她痛苦万分的是别人看她的眼神,惊惧、憎厌,似乎她是汤锅里的蟑螂,白日上街的鬼怪。她蒙上了黑纱,把自己的脸和这个世界隔绝了起来,然后收拾行囊,回到了那个僻静的山村。
一年后,同村的阿豪开始追求她,阿豪是跟她自小在一起玩耍的伙伴。她让阿豪看了她的脸,阿豪没有一点惊惧,没有一点嫌弃,就凭阿豪看她脸时沉静、同情的神情,她嫁给了他。
她给阿豪生了一个漂亮聪明的女儿,阿豪要给她们娘俩更好的生活,出外打工了。女儿半岁的时候,传来了噩耗,阿豪在工地上出了事故,永远扔下了她们娘俩。她蒙着黑纱赶到鹭门处理阿豪的后事,悲伤劳累触发了她的旧伤,身上脸上的伤处骚痒难耐,疼痛难忍,她只好从鹭门赶回北京医治。三个月后回到村里,女儿居然不认识她了,她试着掀开黑纱,期盼女儿能够认出她来,像过去一样扑进她的怀里叫她妈妈。可是,女儿看到她的脸却惊恐地尖叫着大哭起来。
那一晚,她哭了整整一夜,女儿面对她的恐惧和推拒令她心如刀绞,没有一张能够面对女儿的脸,她就不再让女儿看到她。第二天她把女儿托付给了母亲,再次北上,到北京,祈求医生能够还她一张能够展现给女儿,不让女儿害怕的脸。遗憾的是,医生做不到。医生能够做到的是,帮她在北京找份工作,到殡仪馆做整容师。
“现在的医疗水平还没有办法把你烧毁的脸整得令人满意,但是医学发展很快,你就在北京找个临时工作干着,既能增加你的收入,让你和孩子生活更好一些,也方便你的伤势随时有反复可以就近诊治。”好心的医生这样劝她。那个时候,殡仪馆这种工作是没有人愿意干的,再加上她的主治医生走了关系,她很容易就成了打扮死尸的美容师。
她逐渐爱上了死人,因为,只有死人不会惧怕、厌恶她的脸,只有在死人面前,她可以不用披上那层厚厚的黑纱。爱上了,就会精心投入,就全神贯注,她逐渐成了京城殡仪馆的美容高手,从国家领导人,到草根百姓,不知道有多少具尸体在她的手下变得神采奕奕、栩栩如生。
每年冬天,她都会请假回到深山里的老家,远远看着自己的女儿,享受几天伴随着忧伤的快乐。她竭力避免女儿看到她,躲在旁人家的小院落里,远远地、偷偷地看着女儿健康成长,逐渐从一个小女孩成长为一个窈窕淑女,她的心充溢着无尽的快乐,尽管这快乐往往是酸涩的,她却每年都要享受那么几天苦涩的快乐。每年的这几天,几乎就是她的节日,她的节日是隐秘的、苦涩的,却也是快乐的。
她静静地坐在山坡上,心如潮涌,阵阵微风吹拂着她的蒙面黑纱,现在没有人,不会吓着谁,她撩起了面纱,让脸庞接受久违了的微咸海风的轻拂。
蓦然间,山脚下传来了脚步声,三个男人说着话从下面走来。她急忙放下面纱,躲到了山坡的树丛后面。男人们走近了,尽管他们已经露出了中年向老年过渡的臃肿、疲态,可是他们的身形、步态、说话的声音都是那么熟悉,就好像昨天才刚刚分手,她认出来了,这里面有她爱过的人,也有爱过她的人。那个时候,她很少说话,可是,她爱谁,谁爱她,都装在她的心里。
“明天,就再也看不到八十六号信箱了。”
“看不到也好,省得看到了惹人难过。”
两个男人唠着,另一个默不作声。她躲在一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泪,已经像涨潮的海水,淹没了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