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獒(上)
我家的老黄又下崽了。
民间传说,九雀出一鹞,九狗出一獒。意思是说,一窝雏雀中,如果正好是九只,那么其中一只就是专吃雀儿的雀鹞子。同样,一窝狗崽子如果也正好九只,那其中就会有一头凶猛无比的獒。
老黄这一窝生的正是九只。
那九只小狗多可爱呵,全都是黄绒绒的,像一群涌动的绒绒球,也像一群围在狗妈妈肚下滚来滚去的小黄鼠。其中一只长得最胖大,我把它叫小胖。小胖不仅胖,长相也特别,黄脑门上比旁人多了一撮儿硬黑毛。而且很霸道,排挤着别的兄弟姐妹不让近到奶头前。老黄对它也特别偏爱。别的小东西离开身边,老黄并不怎么在意,偏是这小胖子,保护的格外紧,稍一离开左右就要用大嘴把它叼回。我也格外喜欢小胖子,常常强行从老黄怀里抱出来逗着玩,任凭老黄气得咕咕叫。它知道,我在家里也是个惹不得的主儿。
小胖是一只小公狗,抬着腿撒尿的种。大爷把着小胖子的一双后腿递给人们看,说,这怕真的是一只獒吆,你们看,双爪子的。大爷小时候因为家里穷,从小引先生(给县盲人宣传队带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他的话是很有权威性的。真的是,我们看到,小胖的两条后腿上,果然各有两套爪子,这是普通的狗不曾有过的。啊,我的小胖是只獒。这之前可是光听说过谁也没见过呵。
没过几天,担心的事发生了。那些小黄球因为被排挤吃不上奶,陆陆续续都饿死了,单单留下了小胖,越吃越胖,快速疯长。不到半年,个头就赶上了它妈老黄,但依然一副小孩子样,憨态可掬,拱着老黄要奶吃。老黄对这个孩子表现出超级好脾气,任由这小子百般蹂躏,还给它舔毛毛哩。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呵。长到一岁,小胖的个头已经大过母亲一圈,成了一个高大威猛的小伙子。母子倆整天依然形影不离,亲昵万分,天伦之乐羡慕煞人。
没曾想,一场大祸临头了。这年初冬的一个凌晨,我家屋后突然响起一阵激烈的打斗声。仔细分辨,其中有老黄怪异扭曲的嘶鸣,有小胖连续急促的咆哮,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哮,然后便是杂乱的扑腾声。我慌忙要披衣下炕。母亲喊着我不让出去,我说不怕,就看看怎么了。父亲不在家,弟弟妹妹还小,这院子里的男子汉就我和大爷,遇事我不上谁上。我跑出去了。看见大爷已经提着马灯在外,口里一迭连声的喊叫着三个字,狗杂种,狗杂种。声音里透着恐怖,举着灯却不敢再上前。天色还黑,看不清楚,隐隐约约看见一团黑影撕打在一起。我站在大爷身边,纵然我胆子大,也由不得两腿发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须臾天色大亮,打斗也停息了。我们走上前去。早起的村民们也过来围观。看到老黄躺在一边,肚子已被撕开,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另一边也躺着一只苍色的东西,两耳尖耸,个头比老黄大得多,但见这东西脖子上也被撕裂开一个大口子,还在不停地往外淌血,已经不能喘息。
狼,是一头狼,好大的一头狼。大爷喃喃的说,一共来了两头狼,老黄和小胖咬死其中一只最大的,另外一只小的被咬掉半个鼻子,跑了。小胖的黄毛有不少被染成血色,依然发怒的两眼血红。它不时地到老黄跟前用鼻子嗅着,用自己的脸去拱老黄的头,口里呜呜的不停的叫,似乎要帮着老黄站起来。时而它又跑到那头狼的跟前,朝着那畜牲的脖子狠狠撕咬几下。我赶快查看小胖的全身,尽然没有一点伤痕。事情的真相是再明白不过了。这两头狼为了偷猪吃找到村子最边上的我家,忠于职守的老黄母子奋战恶狼,为了保护儿子老黄首当其冲,在和两只恶狼相互撕咬中被狼撕开腹部,愤怒的小胖为母亲报了仇咬死了那只最大的恶狼。
太悲催了。人们唏嘘着,赞叹着,叹息着,感动着,议论着。说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只是抱了小胖的头蹲下来照看老黄。
老黄死了。我把它埋在了院子里那棵梨树下面。它活了九岁,总共生崽六窝,村子里好多人家都养有它的儿女。它是大功臣呵。
那天,全村人家都分到了狼肉。我们家分到的那块肉谁都没吃,我把它煮熟了给小胖。小胖只是拿鼻子嗅嗅,不吃,把它叼到梨树下,用爪子刨着土,喉咙里嚎叫着。它是在叫老黄呵。它把我们全家人都叫哭了。
小胖跑出去好几个晚上,每天早晨回来后就趴在墙角一动不动,腿上沾着泥和草,我们知道它是去找另外一头狼去了。
小胖没了妈,萎靡不振,情绪低落,开始不吃不喝。很快就变得瘦骨嶙峋,有气无力。“病了,小胖是病了,怕是也不行了,”大爷扒拉一下小胖闭着的眼睛,摸了摸小胖的爪子,摇着头对我们说。
“没病,小胖不能死!”我急了,冲着大爷喊叫。我正好放冬假,不用上学,就整天陪着它。母亲把攒下的准备拿到合作社换盐吃的一篮鸡蛋端出来,让我喂小胖。我把鸡蛋打在碗里,搅匀了端给小胖吃,馋得我弟弟妹妹直咂嘴,但小胖却闻也不闻,眼都不睁一下。我掰开它的嘴,用小勺子灌。连灌了七天,母亲那一篮鸡蛋用光了,小胖还是耷拉着脑袋趴在地上,母亲和大爷避开我小声商量着在找哪块地给小胖做个狗坟埋了。我气哭了,抱着小胖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还迷迷瞪瞪时候,有个湿湿热热的舌头在舔我脸,我一下醒过来,小胖睁眼了!抬起头了!它站起来了!
我们都喜出望外。
现在,我替代了老黄,和小胖形影不离了。当然,我不能给它当妈妈。尽管我和老黄是同岁,但我是个男孩,况且在人的世界里我也还是个孩子呢。可在小胖眼里,无疑我可能已经是它妈妈了。晚上它钻我被窝,白天我到哪它就到哪,甚至我到教室上课,它也要赖赖皮皮躲在我的桌子下。好在我的同学都尊敬它是斗狼英雄,不向老师打我的小报告。但有好几次还是被老师发现了,狠狠批评了我。我只好上学前把它栓在家里,尽管它气得咕咕直叫,朝我瞪眼睛,时而又装个可怜样给我看,
我试着狠着心不理它。谁知第二天,我正在教室听课,它又拱了门进来,脖子上还留着半截绳子。它尽然咬断了系它的绳子。我哭笑不得。令我自豪的是,因为小胖,同学们都讨好我,为的是要和小胖多亲近一些。课间我给他们讲小胖勇斗饿狼的故事,站在讲台上讲,坐在草垛子上讲,连上茅房也有大孩子过来听我讲,一遍一遍讲,他们瞪大了眼睛一遍一遍听,讲完一遍不过瘾,他们又追着我讲,以至于讲到后来我已完全脱离了小胖原型,开始自己编连环故事了。几十年后老同学聚会,他们还说小时候最喜欢听得就是小胖的故事。
放学后,我就让小胖在同学们面前表现它的能耐。按照我的指令,小胖做着各种各样的动作。我让它卧它就卧,让它站它就站,让它打滚就打滚,让它跳高它跳高,让它疯跑就疯跑。我让同学把我的鞋藏起来,无论藏哪它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找出来送到我的面前。有时候我故意把书包和随身东西丢在路边,小胖会一样不少地叼着,像勤务兵似的跟在我身后。同学们羡慕极了。小胖还有个绝活,就是隔三差五的能逮回野兔和松鼠来,而且小胖的咬功拿捏的真好,逮回的兔子、松鼠一点没伤着,口一松开兔子松鼠还能跑,小胖曾经给我最要好的九个小朋友一人叼过一只小动物,他们在笼子里养着高兴极了。最让我得意的是,我一个人带着小胖去二十里外的西营赶集去,路过村子的狗们都远远躲着,夹着尾巴屁都不敢放一声。而那些大人们都指着我和小胖在议论,看那小孩儿,跟着那大狗,咬死过一头狼。
我要到县城上中学了,离家四十华里。临行前一晚,我和小胖说了好多话,拍着小胖脑袋,告诉它我要去很远地方去,要它好好看家,送我到大路就回,不可远送。谁知第二天,它反悔了,任我怎么发脾气赶它,任母亲和弟弟怎么抱它拉它都无济于事,一直送我过了五里坟那野圪梁,害得我母亲弟弟也跟随着走了许多冤枉路。没办法,只好再和它大发雷霆,用脚踢它,用土块怼它,好不容易它才停下了送行的脚步。我不敢回头,含泪飞奔,老远了还听见它不时的鸣叫声。
中学住校的第一学期,我是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的。想小胖想的真是度日如年呀。终于放寒假了。上午,我手忙脚乱地处理好离校的杂事,午饭后就急匆匆踏上回家的路。
冬天的太阳真是不经走,四十里山路四停才走出三停,太阳就捱着西山头了,待到了五里坟圪梁,天就挂灰了。这五里坟圪梁,方圆五六里没人烟,都是埋死人的坟圪堆,白天路过都好瘆人,天黑了更让人毛骨悚然。但见灰乎乎一片荒冢高高低低,西风吹过,荒草摇动,耳边一片呼啸声,似乎有许多冤魂野鬼蠢蠢欲动,时而出现一两声桀桀鸟叫,吓死个人。我心急腿软,硬撑着向前,想着小胖如果在我身边多好,那还怕他个甚来。埋怨自己没有早些给家里知会一声,后悔不迭。正这样想着,但听到前面汪汪几声,一个黄苍苍的家伙箭一般射来。小胖,小胖!果然是小胖,我的好小胖!真真是喜出望外。难道小胖会未卜先知?难道是心有灵犀?我都有点喜极而泣了,和小胖在荒坟地上滚抱在一起,所有的恐惧和沮丧顷刻间烟消云散。
那些年,山上野林子多,山下村子里就经常闹狼荒,生产队的羊每每被叼吃。那时种地没有化肥,离村子较远的人们肩挑着送粪太辛苦,全靠羊群到地里卧粪。白天牧羊人赶着羊群到处吃草,晚上就把羊们驻扎在需要卧粪的地里,接连几个晚上羊就在那块地里拉屎拉尿,这就给那地里上粪了。旁边搭一个简易窝棚,看羊人晚上在里面睡。卧好一块地再换一块,逐渐把所有偏远的土地都卧到,每年大概会有三五个月光景,羊群和看羊人晚上要扎在地里过夜。由于需要卧粪的地离村子远,狼吃羊就有了可乘之机。队里也专门养着看羊的狗。可那些狗们都是银样蜡枪头的货,没狼时耀武扬威,狼来了反而吓得往羊群里钻。于是队里便琢磨上了我家的小胖,说是仅仅卧粪时晚上跟一下羊群,除此之外还回自己家里,还答应队里给小胖半年“口粮”。
我娘说,口粮不口粮不打紧,护着队里羊不遭害是当紧。和我一说,我也觉得很光荣的,答应了。队里有人看着眼热,说凭啥还给狗口粮,队里说有本事你半夜去地里蹲着,听说那人真去蹲地了,半夜听到几声狼叫吓得撒腿就跑了,这以后也就没人反对了。
除非是自家人,小胖是引不走的。为了让小胖晚上能跟羊群一起,一开始队里派我大爷晚上看羊。可大爷身体不好,也不能每天晚上都去看啊。怎么办呢,当然得我出面了。我一个小孩子是不会让去看羊的,我想了一个办法,把我贴身穿的小褂子交给看羊人,又把小胖拍着脑门亲自交代一番。让人们目瞪口呆的是小胖竟然乖乖跟着去了。就这样,只要是野外卧粪,小胖就跟着队里的羊群,天一亮,小胖就叼着我的小褂子回到家里,就像是古时候打仗的将军得令交令一样。
前几个晚上我都担心的睡不着觉,怕小胖真碰见狼,听说有好几头呢,看了半个月什么事也没有,我慢慢就放下心来。
可要来的还是来了。一天晚上,我正在炕头看书,离村二里多的三树埆圪梁上传来激烈的狼和狗叫声。我一激灵,下炕兜起鞋就往外跑,我娘在火炕边顺手抓上一把火柱塞给我,我来不及去叫大爷就往山边使劲跑,由于山高夜静,传声旷远,那声嘶力竭的嘶咬声和熟悉的小胖的叫声,附近好几个村子都能听到,我一边跑一边分辨着、判断着小胖的声音,它能打过狼吗?是不是在危险中?受伤了没有?一边跑一边默默喊:“小胖,坚持住,我来了!我马上就来帮你了!”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来了。
“孩呀,别过去!”看羊人吓得躲在窝棚后边,大气都不敢出,朝我小声说:“狼来了,是好几匹大狼!”羊们也惊得挤成一团。我那会儿才上中学啊,血望上涌,端起火柱就冲出去了,眼前景象把我惊呆了!有两匹大狼,一只在咬小胖的嘴,另一只在攻击小胖的背,小胖死死咬着其中一只狼的嘴,恶狠狠得把这个狼咬翻在地,接下来就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搏斗撕咬。两只狼,不,是三只狼!在地里不停疯狂翻滚着、跳跃着,追赶着,厮杀着,狗和狼的叫声到最后都成为嘶吼声。
小胖很危险,我想上去帮忙都插不上手,只能流着眼泪、举着火炷拍着地,声嘶力竭得喊着:“小胖,咬死它!小胖,咬死它!小胖听到了我的呼喊,它有好几次翻滚到我前面不远,好像有无穷的力量支撑着小胖,它又翻身起来扑过去继续咬向狼。
天作亮时,那两只狼肚子全被小胖咬开了,血流了一地,眼睛都被咬花了,动作明显慢了,小胖一会儿扑到这只狼身上狠狠咬几口肚子,一会儿又扑到那只狼脖子上咬几口,最后两只狼都倒在地里再也不动弹了。
小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然后又扑到其中一只狼头上撕咬了几下,转身对着村里怒吼了起来,声音穿透整个土地,相邻几个村的大狗小狗都跟着叫了起来,回声阵阵。
村里的人听见没动静了,胆大的一些人都端着火柱和棍子赶过来,看见小胖威风凛凛地站在地里,一只狼死在它的脚下,另一只死在不远处。两只狼的肚子和嘴巴都被撕碎了。大爷好像发现了什么,指着小胖脚下的死狼,颤颤悠悠喊着:“狗杂种!就是这个咬死老黄的狗杂种,小胖给他妈报了仇了!”
我一看,果然这个狼是个半只鼻。小胖好像笑我才发现这个秘密,它得意得咬着这个死狼的脑袋,咬起来又放下,咬起来又放下。
小胖咬死两只狼,彻底威名远扬。从此,我们只听说远处村子闹狼,而我村方圆十多里,再没有狼的踪迹。然而小胖依然居功不傲,不骄不躁,该跟班跟班,该出勤出勤。甚至,别的村子也和我村的看羊人套近乎,只要在近处,也常常请小胖在他们扎羊群的地方溜达一圈,说是留它个味儿,狼就不敢来了。
队里干部对小胖非常满意,要给小胖算工分,说是出勤一夜挣5工分,这跟村里干活的婶子们差不多了。狗还能挣工分?村里人又羡慕又服气,都传到别的乡里了,好多知青成群结伴过来看稀罕,离着远远的,对着小胖指指点点,小胖看见这些穿军装的县城人,可知道耍威风了,把狗牙咧出来,像个将军一样走来走去,越发引得那些人议论:“这到底是狼还是狗?”
一天,我正在家温习书,队干部把我父亲、娘、大爷和我都叫来,说部队来人到乡里招兵,队里把我推荐上去了。娘有些犹豫,舍不得我,队干部说到了部队能天天吃白米饭,也可以继续念书当干部,到外面见见世面,对将来有好处,说部队上人也是听说我和小胖打过狼,觉得有胆子,才同意接收的。
我当兵走的那天,胸前戴着大红花,全村人来送我,小胖跟着爹娘一直把我送到了县城,娘一直拉着我手,爹一边训斥我娘不该掉眼泪,一边使劲牵住小胖。小胖两只腿趴在接兵的大卡车轮胎上,一直想跳上去,想把我那大红花咬下来,急得不停朝车上的我叫唤。
大卡车拉着我们一车人走了好远好远,想起娘偷偷抹眼泪和小胖着急的样子,我坐着卡车里头忍不住哭出声来。我这一哭,全车的我这么大岁数的都哭开了。
大卡车开到县城,又换汽车,汽车坐到市里火车站,又换铁皮闷罐车,摇摇晃晃闷在铁皮罐里坐了七八天,我们这一个县城里来当兵的,每到一个地方就下去些人,最后越走人越少,天也越冷,我们剩下几个人都在猜是把我们送到哪了。有说去北京天安门的,有说去上海南京路的,谁也没猜到我们这几个最后到了最远的东北边防当了兵。
以后在无数个夜晚和白天,无论是零下三十多度的北风中扛枪站哨,还是在冰天雪地的营地凿冰铲雪,或在森涛如海的茫茫山林里巡边,或在结满厚厚冰花的窗下写稿,我都会想起小胖,每次给家里写信,我除了问问父亲和娘的身体,弟弟妹妹的学习情况,剩下就是问小胖怎么样了,想没想我,村里有没有生出来比它还厉害的狗?
从信里知道,山里的树越来越少了,狼早就没有了,前几年还有鼠狼子进村里偷东西吃,现在也很少见了。妹妹在信中说,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有一天睡半夜听见小胖叫唤,出来看见小胖嘴里叼着一只死猫,父亲就狠狠踢了小胖一脚,结果早晨起来看是一只大野兔子躺在院里。我看着信又气又心疼,心疼父亲这一脚可不要把小胖踢坏了。
当兵第七年,终于可以回家探亲过年了,我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又坐上县城的汽车,最后又搭了一段骡子车,天快黑时才赶到村头。
村里几个从小玩到大的伙伴提前收到信,早就候在村山头上踮着脚望着,远远看见我都赶紧招手。还没等我招呼他们,只见一个黑影嗖的一声从山头上几乎是箭一般蹿下来,由于跑得太快,在山坡路上还翻了几个滚,是小胖!小胖一路冲下坡,几乎是咆哮着扑到我身上,摇着尾巴围着我转,疯狂地咬着我裤子和衣服,我高兴得抓着它两只健壮的大蹄子,大喊:“别咬,别咬,我的军装呦!”
小胖站立到我身上,看它那张脸都要笑出花来,一会儿把头埋在我怀里,一会儿用鼻子使劲到处嗅我,两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得看着我,似乎在诉说着思念,又好像在埋怨我,这么多年你去哪了,为什么不回来看他,我还是你的小胖吗?
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几年不见,小胖也有些老了,它的毛不像以前那么黄的油亮,脑门上那撮黑毛也稀少了,耳朵周围的皮毛有些花白了,听说每到晚上小胖还是喜欢在村头上叫几声,它一叫,村里的狗都跟着叫一通,村里人习惯了,听着狗叫唤比哪个村睡得都踏实。
回到家,娘紧忙着给我端好饭好菜,父亲蹬着缝纫机边做衣服边打量我,弟弟妹妹早就跟学校请了假在家,我们兄弟姐妹坐在院子里高兴得扯东拉西。小胖兴奋得摇着尾巴,在我们大人的腿中间不停穿来穿去。
月上枣树了,就剩我和爹娘在屋子里拉闲话,我把四个兜的新军装穿在身上,父亲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裁缝,说见过县里大娘家他大儿子穿过,这是部队上干部的衣服。我这才告诉他们我提了干。
娘兴奋得眼睛直冒光,告诉我这下相亲更有说头了,她已经托人介绍了门亲事,就是几里地外斜道沟村的魏家三姑娘,听说长得白里透红,还有文化,上过师范,现在乡里教书。
我记得魏家三姑娘比我低两个年级,说话脆生生的,印象中是个瘦小的黄毛丫头,那会儿流行写信交流革命友谊,我们几个一起在东北当兵的,都收到过老家学生们的来信,这个魏家三姑娘也给我写过,我也回过一封自认为写得很具有革命浪漫主义情怀的散文信,不知什么原因她没再给我回信,后来也就断了联系。
我娘和媒人选了个吉利日子相亲,我早早穿着军装出了门,还拎了篮自家院里打得枣,拿着一袋点心和从东北带回来的糖。结果一出门,撞见乡里几个要好同学,闹哄哄拉着我去看初中的班主任李老师,从老师家出来天已经晌午了,老家讲究是相亲不能日上西山,我只好又回家,被我娘一顿数落又托媒人去赔礼道歉,年前这亲就没相成。
过春节、走亲戚、闹红火,直到正月初十,村里又开始摆龙门阵、“出三丑”。什么是“摆龙门阵”?就是在一块晒谷场的大空地上,用青皮高粱秆扎成八百八十八个十字架,拿麻绳捆得牢实,每个交叉处搁着素油灯盏,夜黑下来,满场子星星点点,活脱脱是个迷魂阵。
阵布置好了,晚上就请附近几个村的秧歌队来扭秧歌破龙门阵。
每个村的秧歌队打头阵的领队,必须得是本村能说会唱的读书人,我上中学那会儿都是大爷当,这回村里秧歌队一商量,说我是村里唯一的部队干部,又有文化,当领队肯定能压过斜道沟村。我在家顶着灯练了两天,第三天天刚黑,打阵的人们都早已涂脂抹粉,穿着奇装异服,踩着高跷,乱哄哄就接上我出了门,跟着看热闹的村里人敲锣打鼓,放着鞭炮,点着灯笼,直奔斜道沟村。
几年没回来,斜道沟村变了样,又高又粗的高粱杆,插得密密实实,我领着打阵的进里面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只能一遍遍重复跳着高跷唱秧歌,汗都顺着毛线裤往下淌,周围观看的群众哈哈大笑,说“部队上的大干部闯不过村闺女摆得八卦阵”,这算出了“第一丑”。
在坡上观战的大爷一看急了眼,把手里牵的小胖放了出去,小胖“嗖”一下蹿下坡,从高粱杆里钻近路,一下跑到我跟前,我看见小胖来了,高兴地喊:“快带路!”小胖摇着尾巴,走几步回头叫两声,引着我们在高粱阵里七拐八绕,可算带我们找到了出口。
斜道沟村的人们,见是小胖带得路,又是笑话又是不服,正吵吵哄哄,对面又有十几个人敲打着鼓、锣、钹、小锣一字排开,几十个高跷队员披红带绿,穿着戏服,抹着重彩,踩着高跷扭着秧歌迎过来。
秧歌队从中间分开,闪出来一个威风凛凛的女将,她头戴凤冠,凤冠上插着翎子,身穿蟒袍,外面披着披风,下面穿着裙子,左手拿着剑右手拿旗,化成穆桂英的装扮,脸却还是个女学生模样,她先瞪了我一眼,才踩着高跷边扭边唱道:“十一大公报传下来,斜道沟人民乐开怀,狠抓革命促生产,不怕苦来就怕懒。”
围观的群众叫一声:“好!”都齐刷刷把眼睛看向我。
那时女的能当扭秧歌领队,肯定是村里很有才、很罕见的,我看对面气势,也不能露怯,赶紧踩着高跷也扭了几下,高声唱回她:“党章党纪互相学,光明正大比着干,为了人民为了公,当好无产阶级接班人。”这回轮到我们村里跟着看热闹助威的人,使劲拍手大叫“唱得好!”
那个女学生又把令旗一挥,背后的乐手们鼓、锣、钹、小锣一阵响,秧歌队扭起来,队型开始左右交叉,扭成了“九连环”队型,她清清嗓子,边扭边唱道:“三关老爷面朝南,十里黄河九道弯。英明领袖领导咱,百里乡亲都喜欢。”不等我唱回去,那边又是敲锣打鼓,“穆桂英”再表演了个舞剑的高难度动作,惹得大家齐声喊“好”,才继续唱道:“过了初五就担粪,起早搭黑一年动。从种到收不消停,年终交租甚无甚。天下乌鸦一般黑,财主心肠真毒辣。掌柜吃面我喝汤,有的连汤也不给喝。东方升起红灿灿,来了救星大恩人。领导咱们打天下,穷人过上好时光。感谢领袖毛泽东,穷苦大众翻了身。吃水不忘挖井人,永远跟党干革命。”
好家伙,唱秧歌一般是四句一对,这十六句连唱可真不好回,接不上可就是出了“第二丑”,我们村的锣鼓队们知道厉害,忙吹吹打打,连扭带跳,拖拉时间,等着我构词。
我想了想,也跳了几下高跷,这是给村里锣鼓队一个暗号,等他们静下来,我高声唱道:“党的光芒就照八方,人民作主就把家当,南湖红船就来起航,她领导穷人扛起枪,以前没吃喝没衣裳,如今家家有米粮,党的恩情咱永不忘,我把忠心就献给dang,紧紧跟着咱###,幸福生活就万年长,倚靠群众倚靠#,粉碎反geming的四坏蛋,社会主义建设加把劲,大寨大庆学榜样,比学赶帮超抓紧,革命生产都要强。”
唱完这十六句,我头上的汗刷刷往下淌,伸手一抹,忘了头上还顶着油碗,手就把那油碗碰掉下来,在我们老家破龙门阵时第三丑就是“掉碗”,领头的一旦把碗掉在地上,就意味着来年全村都不吉利,村里人都急得齐齐喊一声:“碗!”
我“呀”一声,心里知道糟糕,来不及反应,这时候地上闪出一个黄影,腾空而起,是小胖!是我的小胖!他高高跳起来,在半空中用他的嘴轻轻叼住了油碗,又“嗖”一下落到地上,那碗竟然还亮着灯,小胖鼻子可能被火苗烫了一下,疼得转着圈圈,但仍紧紧咬着碗边没有松口,把油碗稳稳送到我手边。
我赶紧接过来,又搁在我的头顶,周围看热闹的呱呱使劲拍手叫好,斜道沟村后生们赶紧跺脚摇手说:“输了,输了!”我们村的人也不甘示弱,辩理说:“没掉到地上就不算!”还有哈哈大笑的热闹哄哄。抬头再看,那穆桂英朝我飒爽一笑,然后就领着秧歌队让出一条路来,今晚的闯龙门阵就算过关了。
回村路上,二大爷吧嗒着旱烟袋,不停地高兴念叨:\"小胖就是咱村的一个后生,谁敢说不算。”
自然,小胖“临危救主”又成了各家炕头火边的话题,有的添油加醋,把小胖说成了神兵天降的赵子龙,听得在家里做营生的妇女们都赞叹,本来快瞌睡着的小孩们又吵着大人说赶明也要抱一个小胖回来。
(注:扭秧歌唱词因平台敏感词限制,有几处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