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日,风刮得可大,雪片子砸得窗户纸扑棱棱响,娘在东头窑洞的炕上疼得叫唤了一黑来,生下我来后,爹连连叹气说:“又添了张吃饭的嘴,这个闺女命恓惶啊。”
在我前面,大哥、大姐、二哥、二姐,隔一两年生一个,按这个男女交替的顺序轮到我应该又是个男丁才对,偏偏从我这坏了规矩。
那年月家家都闹饥荒,爹狠狠心,找个箩筐用小袄垫上,又用厚厚的被子包裹住我,把我放到了村口背风的坡圪拉,看看谁家稀罕闺女或者行行好能把我抱走。大哥、二哥、大姐那会儿都去了县里住学堂,在家的二姐那年才七岁,她哭着挡住门口,我爹一脚跺在门圪台说:“你能养活了?”
偏偏当天赶上北风唿哨,村头冷得连个鸟扑棱都没有,我在箩筐里扯嗓子嚎,风头紧了,声儿就憋回去,风头松了,声儿又窜出来。西厢的春旺家正好请了个地仙(老家对风水先生的称呼)算吉日补窑洞,地仙叫风雪堵在村里走不脱,听见我哭得凄湟,于心不忍,就抱着箩筐和我放回我家门口,大声说:“真是瞎扔了啊,正月闺女带文昌,顶盆不磕三炷香。”意思是正月里生得闺女是个读书人,最后给你们养老送终的还得靠这个闺女。
正昏睡的的娘听见了,咕咚一声爬下了炕,豁开爹的胳膊把我抢回怀。
因为我在姊妹里排行老三,村里都叫我“魏三姑娘”。地仙说我出生那场雪是“雪娘娘归位,圪孬地压穗”,今年肯定得个好收成,还给我起了个好听的小名叫“春花”。说来也怪,自打开春后,整一年风调雨顺,公社十几里地的玉茭穗子窜了一人高,长得看不到头,村里都传开说是魏家三姑娘是灶王爷派下来的。
爹娘更信了地仙的话,逢人就拍自己大腿说:“差些瞎了眼,扔了个金疙瘩!”从那以后把我当眼珠子疼,在穷得揭不开锅时候,用“抓阄”法叫我二哥、二姐从县里辍学回家干活,独撑着供我读书上学。村里人知道我家孩子多,日子过得拮据,平时都愿意接济一下,还再三叮嘱我爹娘:“再屈不能屈了三姑娘”。
在那困难的年代,我读完了晚小和师专,毕业后分配到了牛脊村小学去教书,爹娘就开始急着四处托人给我寻婆家。队干部说“三姑娘”又有文化又是赵公明派下来的女娃,得找个好婆家,还不能嫁远了(怕我嫁远了带走本村的福运),拍着桌子保证说:“东垴村李保管家的大小子正合适!人在部队提了干部,挣得工资高,家里还养着咬死过狼的獒!”还给算了一命,说嫁过去真是“正月七犬日,神狗护仓廪”,对两个村都好。
我听了哭笑不得,这是相人还是相狗哩,都给狗算上生辰八字了?不就是李卫国吗?他比我高两届,很有文采,我们老师还曾在课堂上念过他写得作文,记得他上学时屁股后面总跟着条黄毛大狗,我们小闺女们经常课间围着看稀罕。那年他们一届送到部队去了好几个兵,我们中学时还给他们寄过革命友谊诗,其他人都回了信,印象中就他没睬理。
正月二十八,我正坐在炕边温习讲义,听见院门吱呀响了一声,门帘“唰啦”晃动,地上一道黄影闪进来,一只耸立着黄毛的大狗“腾”地立起来,把两只又大又粗的前爪子搭在了炕边上,两个深黄色的眼睛深勾勾打量着我,还“荷荷”吐着舌头,吓地我从炕上跳起来。
外面一声呵斥:“小胖,滚出来!”那只大狗恋恋不舍地收回大爪子,摇了摇尾巴,大摇大摆又挤着门帘钻了出去。
听见我娘高兴地说:“哎呦,大小……啊,李干部,你来了!”一个沉稳又清亮的声音笑着说:“大娘,还叫我大小啊,我来看你们了。”
我脸“腾”一下热起来了,赶紧爬下炕,我娘已经挑起门帘,看见院子里站一个穿着笔挺绿军装的青年,浓眉大眼,两手抱着一个箩筐,微笑地看着门帘里的我。
我捧着书走出来,羞讪讪地说:“卫国,你来了!”
卫国看着我手里的书,笑着说:“哎呀,穆桂英备课呢,三姑娘能文能武,那天摆龙门阵可是让我出了丑啦。”
我“噗嗤”一笑,说:“你有哮天犬助阵,谁能降住你啊。”小胖好像听见我在说它,围着我裤脚欢快地转了一圈,又蹲在地上朝我“荷荷”龇牙咧嘴,扮着各种丑像。
我和卫国都同时笑起来。
卫国挠着后脑勺赔不是,说是头回相亲叫班主任魏老师绊住了——巧了,魏老师是我本家亲戚,我俩站院里说些学堂的旧事,还回忆起小时候的一些搞笑事情,不知不觉日头爬到枣树梢,近晌午了。
我娘在屋里招呼说:“大小,吃了饭再走吧?”
卫国赶紧摆手说:“不了大娘,我过两天要回部队了,还得赶去几个战友家里帮带些东西。”
我一听他马上就要回部队了,竟不知不觉有些不舍,卫国好像看懂了我的心思,从箩筐抓出一把红枣来,塞我手上,看着我的眼睛,真诚地说:“等我回去了,我给你写信好不好?”
“好!”我回答得也很干脆,那个年代的爱情啊,就是这样简单和纯粹。
李卫国也有些舍不得,他把随身背得绿色军挎包挎到我肩上,握了握我的手,然后蹲下去拍了拍小胖的脑袋,认真地说:“小胖,我走了以后,你要保护好三姑娘,她就是你主人了,听见没有?”
小胖摇了摇尾巴,用它毛茸茸的头蹭着我的裤腿,“汪汪”叫了几声,叫得满院子都是它的回音,我和娘都笑了。这才注意到,自从小胖进来,春旺家里的狗竟吓得头缩在窝里没敢探出来。
这是一只多么特殊的狗啊。
牛脊村离我家十里地,中间得翻几个山圪梁,我年轻身体好,连着走个把时辰也不觉得累,就是中间有连片的野树坡,还有几处坟堆,里面阴深深有些吓人,我娘原先拜托老舅家的孩子“羊孩”负责接送我,他每天早早赶着羊们在村口等着送我,然后快放学时候再赶着羊过来接我。
我春节后返校第一天,小胖早早出现在院门口,一路跟着我去学校。开始“羊孩”还不放心,赶着羊群远远看着,后来见“小胖”寸步不离跟着我,凡是山坡上有个风吹草动,它每次就像箭一样冲出去,吼声震得整个山沟都抖,羊孩回来和我娘说:“可用不着我了,那狗能顶六七个当兵的!”从此小胖就独自担负起了保护我的职责。
小胖算得可准,早晨把我送到学校,老校长敲响树上的钟后,它自己“个溜个溜”返回东垴村,等到下学的钟声再响起时,它又准时出现在教室门口。
回家的路上,它忽前忽后,一会儿跑去前边趴着土,一会儿又摇着尾巴跑回我身边,像是个献殷勤的护卫。当经过别的村子时,它喜欢威风凛凛地站在坡上大吼几声,村里的狗听见了都跑出自家院门口,远远地看向小胖,也夹着尾巴叫几声,这个时候小胖就会得意洋洋地摇摇尾巴,像是个检阅部下的将军,小胖要是不吱声,这些狗都不敢回窝哩!
我起初还有些怕它,慢慢熟悉了以后,我发出指令它都乖乖执行,我们两个很快成了结伴的好朋友。我叫娘给我多做点干粮,又带个水壶,半路上喂小胖吃点喝点,这时候,它会欢快地摇摇尾巴看着我,那两个眼睛瞅我跟瞅卫国一样。我有时候“使坏”把军挎包拴在它背上,自己翻出书来在路上看,小胖反而更高兴,得意洋洋背着书包跑在我前头,故意摇头晃脑走给我看。
村里的老人妇女看见了,都指着说:“看,小胖给三姑娘当警卫了。”队干部说:“魏老师她爹淮海战役时候给部队推过粮车,卫国爹打日本鬼子时候还给八路军司令部送过鸡毛信,这两家正门当户对,小胖那是根正苗红的红三代。”
我渐渐明白了,给卫国写信“谴责”他派小胖保护我是“别有用心”,现在整个公社的人都在议论我和卫国处上对象了,也就没有人再敢上门提亲了。
卫国给我写信可勤快,邮递员每到礼拜五就把厚厚一封信压到教室外的窗台上,故意大声叫说:“魏老师,部队上来信了。”教室里的孩子们就会哄堂笑起来。
等下了课,我迫不及待拆开信封,那纸张的寒气扑面而来,总会让我对遥远的东北有种莫名的滋味。卫国的信,经常以一段浪漫的“散文诗”作为开头,比如有一首叫“行军路上”的诗这样写道:
我从小最爱的一件事,
不是吃枣糕,不是儿童节,而是
每年一回坐车进城。
点着道旁一闪而过的白杨树,幻想着枝头鸟巢里别有洞天
远远的窑洞似星罗密布,我猜里面藏着掰玉米的熊瞎子。
调皮的溪水会从山的拐角拐出弯来,
还有那远远的水墨青山,和我分享着天边一抹红霞
而我也象屁股被烧着一样,高兴的指给俺娘:
邻村的三姑娘,脸上也是这么好看哩!
十多年后的行军路上,我给一个女孩寄去了儿时的遐想
现在的她,脸一定红扑扑地笑着。
不等我看完,小胖就急不可耐地跳起来,想把卫国的信抢走,也想看看信里到底写得什么内容,我笑着把信举得高高的,生怕它不小心把信纸扯坏了。
等到夜深人静了,我再一遍一遍细细啃读信里的内容,浪漫的散文诗过后,卫国会先汇报一下最近自己的思想动态,主要是借机向我“表忠诚”,再给我讲一些部队发生的有趣的事:雪地里逮狍子,去偷老百姓家萝卜炖锅,外地驻训半夜看见过老虎爪子……。然后开始说一些同学和伙伴们的近况,接着问我的学习和工作情况,关照我教书时候的注意事项,最后一段则是固定地问起小胖怎么样,保护我有没有失职行为?信的末尾往往附上一句话:“距离下次探亲与你见面还有多少多少天,企盼,卫国”。信里会放一本他看得很有意思的书,或者他发表的报纸文章剪影。每封信都夹照片,有他站雪地里握枪的,有趴汽车盖画板报的,有给一群人讲课的。我一张一张看,看完了就整整齐齐贴在床头墙壁糊的报纸上,小胖没事就蹲底下歪头瞅,爪子扒拉墙“呜呜”叫,比我还想念旧主子。
我这个学校只有两个班,一、三、五年级编一个班,二、四、六年级编一个班,一共两个老师,我负责语文、数学、音乐等课程,而另一个年纪大点的是校长兼着自然、图画、劳动、体育老师。两个班一共有三十个多孩子,小的还没桌子高,动不动就哭哭闹闹,大的孩子上学晚,年龄也就比我小几岁。有几个顽劣的欺负我年轻,经常在课堂上打成一团,还有不听课的在下面磨木头枪、甩弹弓打窗户外的雀儿。我去家访时候他们爹娘让孩子跪在我面前,使劲给我赔不是,但也就好那么几天,过两天就又恢复原样。
有一次,我正在黑板上写板书,有个大孩扔纸飞机撞到我的肩膀上,问是谁干得也没人承认,大孩小孩都笑哄哄。我气得眼眶发酸,里眼泪就要掉出来了。门外突然一声嘶吼,小胖像道风一样扑进来,一下扑到“赖小”脸前,把两个大蹄子扒在他桌子上,张开血盆大口“荷荷”吐着舌头,“赖小”哪经过这阵仗,吓得瘫在凳子上哇哇哭起来,直到我把小胖赶出去,小胖还不依不饶地狠狠回头盯着“赖小”看,那堂课“赖小”边上边哭,脏脸蛋子哭成了花泥沟,连说“魏老师,我再也不敢了。”
哈!小胖还能帮我管纪律!打那以后,我就让它在教室外陪我,小胖跟我有默契,谁敢在课堂上捣乱,它马上就嘶吼着跳进来,吓得那孩子手背后面坐得硬挺挺。到后来,有背书不认真被我点到名字的,小胖也会探进个脑袋来盯着看。有时候我去公社或者县里出公差,就会给学生们安排好自学,留下小胖负责看管他们,小胖就像个老师一样,背着手(摇着尾巴)、踱着步(迈着腿),在过道里不停个溜,发现哪个孩子发癔症,它就会趴在这个孩子旁边,鼻子里发出“哼哼”声,这个孩子往往会眼里嚼着泪,不停地念啊念写啊写,眼睛都不敢斜一下。等我回来一看,布置的作业都写完了。这小胖,管起学生来比老校长的教鞭都管用。
老校长知道我让小胖管学生,开始还有些担心,怕小胖把哪个孩子咬了,后来发现小胖很负责任,从来不乱发脾气,他也学着自习课把作业留好,让小胖帮他看,自己扛着锄头下地里干活去了,等快下学了回来再瞧,十几个孩们都老老实实地趴桌上写写算算,小胖则蹲在讲台前,爪子下还压着半截粉笔,尾巴一甩一甩,活脱脱是个有几十年教学经验的“老教师”。
一个学期过去了,孩子们的学习成绩蹭蹭涨,等年底考完,我们班的分数竟然快赶上县里的重点小学了,老校长年底被评为县先进教育工作者,戴着大红花去县中学讲授教学经验和先进事迹。
老校长回来后,兴高采烈把大红花戴在小胖脖子上,握着小胖大蹄子,连连说:“可是露脸了,教了几十年书,头一回县长跟我握手,小胖真是立大功了。”过年还给我多放了几天寒假。
当然小胖如果只是个管孩子的“教书先生”,也就没有后来那么神了。
那日上午,我正给孩子们上课,小胖把全身蜷缩在墙根眯着眼晒太阳,突然它全身抖了一下,像是听到什么魔咒一样,它猛地站了起来,竖起耳朵警觉地看着远处,接着它跑到我教室门口,把前脚搭在门槛上看了看我,仿佛有什么着急的话想跟我说,马上又翻身跑出门,向东垴村的方向狂奔去了。
下午全乡的人传开了消息,小胖竟然从茅坑里救回了卫国爹。
原来我们村里的茅房都建在院门外犄角隐蔽地方,要等茅坑里攒了很厚的尿粪后,才请队上的掏清师父赶着骡车来装罐,经常有狗和猫误掉进茅坑里被淹死和熏死。那天早晨冷,茅房的青石板上冻了冰,卫国爹一不小心滑进了“茅坑”里,他用两只胳膊死死撑着青石板,让身体悬在空中,可再没有多余的劲爬上来。卫国爹大声喊着想叫人来帮忙,偏偏那天不巧村里的人一个没在家。卫国爹喊了会儿就没了力气,头晕脑胀眼看撑不住要掉进去了,又是绝望又是恓惶时,小胖好像神兵天降一样出现在眼前。
“小胖!小胖!好孩的!”卫国爹看到小胖,瞬间哭上了鼻子。小胖扑进来太快了,差点刹不住脚也滑进茅坑里,就看它趴在青石板旁边,蹲下后半身,用四条腿蹬住地,牙紧紧咬住卫国爹的脖领子,鼻子里还发出“荷荷”的嘶吼,那是在给他打气鼓劲呢,然后一点点把卫国爹从茅坑里拖了出来。卫国爹脱险后抱着小胖又是打滚又是笑,这“爷俩”在茅房里乐成了一团。
乡里把这事传得沸沸腾腾,都说小胖长着一副“顺风耳”,有好事的从一个村吼到另一个村,试着看耳朵能不能听得到,大家越发认定小胖是只神犬。老人们都抢着让卫国爹带小胖来串门,拿出珍藏的好吃的“犒劳”小胖,卫国大爷说,那是这些人想讨好小胖,也指望小胖关键时刻能救他们命哩!
我和卫国通了一年信,等他二次探亲休假,我们就顺理成章地结婚了,腊月里择了个双日子,我顶着红盖头从斜道沟嫁到东垴村。
按咱家乡规矩,娶媳妇得骑驴过河,可那年驴在生产队劳动时病蔫了,卫国就借了乡里一辆自行车托着我,小胖脖子上系着红绸子在前头开道,这小子也知道“ 肩负大任”,调皮变成了一本正经,在前面走得四平八稳、有模有样。拜天地那会,这畜牲比闹洞房的后生可欢实,在人群里不停摇着尾巴,东窜一下,西跳几下,咬着红布稠满地撒欢打滚。卫国娘抄起笤帚疙瘩把它赶出洞房,后半夜我听着门板咯吱响,打开门一看,小胖两个前爪扒在门栓上,鼻头湿漉漉地往里头拱哩。卫国只能把它硬拉出去又叉上门,就这样它还用蹄子使劲抓着门缝,闹到半夜了才无奈躺回自己的窝窝。
婚后没够满月,部队有任务发来加急电报叫回了卫国。过了七月半,我这肚皮就圆鼓鼓了,肚子里娃娃害得凶,喝碗玉茭面糊糊都能吐三回,老校长心疼我,借了小学后一间窑洞拾掇出来当宿舍,这样我不用再走十里地回东坳村了。卫国爹娘不放心,让小胖天天陪着我,说是有事情就让小胖回来给他们报信,他们就赶过去。
等八月十五打完场碾了磨子,乡里请了个名剧团,头天唱《反五关》,二天吼《天门阵》,在台上打得天花乱坠,旗袍翻滚,锣鼓点子震得远近各村的老鹳都扑棱翅膀。
我那两天早早下了课,让学生们都端着板凳赶去乡上看戏,自己躺在炕上看书,约莫三更天,突然肚子像崩裂一样疼,伸手往褥子底下一摸,黏糊糊一手血。"二婶!三娘!"我扯着嗓子喊邻家也没人应声,我挣扎着找出个干净床单垫在下面,身子下面传来剧烈的撕裂痛,我连连叫喊:“娘啊,疼死我了!”。
小胖急得围着我团团转,一会儿跳上来一会儿又跳下去,看我疼得要晕过去了,一个箭步冲出门去不见了。
那一晚,小胖跑得狗爪子都磨得见了血,它先跑到了乡里的接生婆“武四婆”家,可巧那天“四婆”也去看戏还没走回来,小胖在它家叫了几声后(据四婆邻居说那天半夜听见了急促的狗叫声),又一路狂奔到了斜道沟村的老兽医“姚瘸子”家。
“姚瘸子”按辈分是我娘家的远房舅舅,那夜正就着煤油灯听匣子戏,听得门闩哗啦响,小胖从茅房边的柴火堆里找了个洞钻了进来,在他门口不停叫唤,瘸子李打开门就见小胖“眼里含着泪”,两个蹄子趴在门上不停刨啊刨,看“姚瘸子”出来了,嘶拽着他裤脚就往院门口走。
“姚瘸子”说,一开始以为是谁家的狗受伤或是中毒了?他披着衣服一路跟着小胖一直走到了牛脊村,走到我的窑洞门口听见娃儿低低的哭声,才想到肯定是三姑娘生了,进门看见大人晕倒在炕上的血泊中,一个娃儿躺在旁边,那脐带缠在脖子上得有四圈,他再晚过来会儿,娃儿就被脐带缠窒息死了。
“姚瘸子”翻出剪刀在水瓮里抄了下水,又在炉火上烧了烧,,咔嚓一剪子下去,娃儿"哇"地哭出声,大人和孩子都醒过来了。
等武四婆坐着拖拉机赶过来,日头都晒上窗户了,这老婆子掀开棉被看了看,直咂嘴:"到底是队伍上的娃,脐带绕四圈还能活蹦。"转脸看见小胖蜷在炕沿打呼噜,马上哭着嗓子嚎开了:“得亏了小胖呀,老婆子我看戏差点耽误了三姑娘和娃儿的命!”就要一倒头磕拜下去,我赶忙拦着她,疼惜地说:"四婶,可不敢!小胖也累了一晚上了,你让他多睡会儿。"
姚瘸子蹲在门槛上磕着旱烟,幸灾乐祸龇牙笑:"四婆子,你给小胖磕头头,看小胖能不能给你家母狗留个种?"
窑洞外头,打谷场上的梆子腔又咿咿呀呀响起来。我搂着怀里肉囝囝的娃儿,忽然想起卫国信里的话:"等谷子黄了,我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