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无咎没有回答,但回到知府府后,他通过赵新元,让知府赵廉连夜升堂,并提犯人郑王氏一家三口,证人当铺老板、勾栏老鸨、张屠夫妻子、许家老爷、张大妈、吴大爷到场,另外赵新元和知府夫人、知府管家也要一并到案。
芳娘正中下跪。
赵廉拍动惊堂木,郑王氏就大呼冤枉,而郑王氏的儿子郑宝印一看许家老爷和勾栏老鸨都在,已经是面色惨白、抖如筛糠,不敢抬头。
郑宝印这个样子,已经是不审自招一半。
赵廉此时还糊涂,“这,谁要升的堂,有何冤情?速速说来。”
虞无咎开口道:“是我要升的堂。芳娘并未杀张屠夫,杀人的另有其人。这一桩凶案,实则有两个案子,两名凶手,其中一名凶手是已经死去的张屠夫,而另外一名则是杀张屠夫的郑王氏。”
王氏自然不肯认,咬定虞无咎血口喷人。
江城也是眉头微皱,觉得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就指认凶手,只会打草惊蛇,让凶手逍遥法外。
翩翩朝江城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在这种事情上,她还是绝对相信财神爷的。
江城看她笃定的神情,心里落落,没再说话。
赵廉久不升堂,连怎么质问犯人的都给忘了,还是赵新元看不下去,直接开口,“爹,我已经将从王氏那里拿来的度牒拿给娘过目,确实是府里丢失的度牒,却不知道这度牒为何会在王氏手里。”
知府夫人点头,确认如此。
虞无咎将度牒拿给张屠夫的妻子辨认,张屠夫的妻子连忙点头。
“是这张。”张屠夫妻子抹泪,哀声道,“我相公死前曾经杀过一条狗,从狗肚子里头取出来的,本想卖个好价钱,却丢了。因为这度牒来路不明,所以民妇不敢声张。”
知府夫人听了这话,神色一诧异,看向管家。管家当即招了,府里养的狗因为日渐消瘦,又整日吵闹,所以夫人吩咐去放生,但管家半路遇到张屠夫,贪图几文钱,便将狗卖了。
原来是这狗偷吃茶案上的东西,无意中将度牒一起吃了,因为难以消化不舒服,所以才整日狂吠吵闹。
张屠夫杀了狗后,便得到了这张度牒。
赵廉疑惑道:“那度牒如何会落到王氏手中?又跟芳娘杀张屠夫有何关系……哦,原来如此。大胆王氏!你为何要杀张屠夫,还拿走度牒诬陷芳娘,你该当何罪!”
王氏当即喊冤,“大人,那度牒是民妇捡的。许是那芳娘杀了张屠夫,拿走度牒后遗失,不下心让民妇捡到了呢。”
芳娘此时已经恨得双眸通红,“你好狠毒!你骗我爹说有度牒,如今又偷走度牒杀了张屠夫,栽赃在我身上!到底为什么,我与郑宝印指腹为婚,当您是我的长辈,您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害我!”
王氏厉声道:“你个杀人犯,荡妇!少颠倒是非!我看你是跟张屠夫不清不楚,怕被人知道所以杀了她!像你这种人尽可夫的女人,我儿子要娶了你,家里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你胡说!”
芳娘哭得梨花带泪,看得一旁的赵新元心有不忍,更觉得自己造孽。
“休得喧哗!”赵廉看向虞无咎,“你究竟有何证据,还不快快呈上来,若是无凭无据,小心本官罚你。”
虞无咎道:“大人,与张屠夫有染的另有其人,证据就在他们二人丢失的鸡上。”
莫名被指到的张大妈和吴大爷确实丢失了几只鸡,他们还上报了官府,但知府一直没给个结果。
想到居然还有偷鸡案,这赵廉的脑袋都大了。
怎么还跟鸡有关?
翩翩听得发愣,随即掩嘴轻笑。
虞无咎扫了她一眼,不肯再详说其中的腌臜事,当即又扫了张屠夫的妻子一眼,张屠夫的妻子脸一红,又把事情说了。
“我相公靠给人杀猪卖猪为生,但近来,因为猪肉涨价,大家买得少,他生意也少……”
“休得啰嗦!”赵廉又一拍惊堂木。
张妻吓道:“相公不满大家不吃猪肉改吃鸡肉,所以就、就……”
张大妈和吴大爷终于知道自己的鸡是怎么丢的,原来是可恶的张屠夫!
“你快还我们鸡来!”
“快还鸡!大人,她丈夫死了,她得把鸡还了!”
赵廉觉得这偷鸡案跟杀人案比根本就是小儿科,不值得特地在堂上说,正要示意衙差把人赶下去,就见王氏已经吓得脸上变色,完全不像之前的理直气壮。
翩翩也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那些鸡有古怪,她多少能听懂生灵说话,那些鸡刚才竟然在吵架!
那鸡说他们是三家,为了争地盘要连夜互啄!
好家伙,原来是这个原因。
翩翩道:“王氏,你那鸡场里的鸡,便是张大妈和吴大爷的吧,张屠夫偷的鸡怎么会在你那里?人家平白无故的,送那么多鸡给你啊,得是什么交情?”
张妻早就记恨张屠夫外头相好的女人,原本是芳娘这种二八年华的也就算了,但谁能想到竟然是郑王氏这种半老徐娘,她当即扑上去就打。郑王氏的相公在旁边冷漠看着,丝毫没有帮忙,郑宝印更是躲起来,一声不敢吭。
赵廉见状,当即让人带张大妈和吴大爷去认鸡,而事实在眼前,王氏竟然还不肯说实话。
“来人,严刑拷问!”
郑王氏终究只是一介妇人,任凭心肠再歹毒,也抗不过这皮开肉绽之苦,当即就把这其中的事说了。
原来,她不甘寂寞早就跟张屠夫有染,张屠夫在得到度牒后,曾跟她炫耀,她便在私会的时候偷偷占为己有。本想尽快出手换钱,好替儿子跟许家老爷提亲,不想上门的居然是安诚,而张屠夫随后也上门威胁要拿回度牒。
郑王氏以度牒和安诚手里的二十两为诱饵,骗张屠夫杀了安诚,等拿到银子后,她又假称要去赎芳娘的卖身契,让张屠夫得到芳娘。但实则郑王氏心里已经想好了一条毒计,首先是杀了王屠夫谋财害命,而后嫁祸芳娘,这样一石三鸟,既能解决张屠夫这个凶狠的人,又能让儿子跟有钱的许小姐结婚,顺便除掉芳娘这个拖油瓶。
而死掉的安诚,也只怪他不肯放弃婚约。
郑王氏一介房中妇人,心肠毒辣至此,令人听得胆寒。
芳娘更是绝望,“为了让你儿子攀上高枝,你竟然杀我父女二人,天理何在!”
“怪只怪你们命不好。”郑王氏说完,脸色凄惨,“要不是我不舍得丢掉那几只鸡,也不至于让你们发现……”
郑王氏如此贪婪恶毒的人,事到如今,全然不知错。
赵新元想到自己竟然被这样的人骗,还被利用,助纣为孽,不由得愤然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如此谋财害命!难道不知道头上三尺有神明,人间自有公道在吗!像你这等恶妇,若是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慰死去的冤魂,更无法像含冤受屈的人交待!只有抓出一个个像你这样罪恶滔滔的人,处以极刑,才能让百姓相信公理正义,相信头顶有青天!”
赵新元扶起芳娘,恭敬地行了一礼,“我赵新元对不起姑娘,也要多谢姑娘,让我知道日后该如何当官,为民做主。”
芳娘不明所以,只是一张脸涨得通红。
赵廉和知府夫人听得赵新元不出家的话,顿时喜极,他们想要感谢查出真相的翩翩三人,但却发现三人已经不知所踪。而根据剩下的当铺掌柜等人作证,确定那二十两确实是安诚从当铺拿走的,还有郑王氏曾经试图将卖身契给勾栏老鸨讨好张屠夫等,一一验证,没有纰漏。
如此复杂的杀人大案,三人竟然一个下午便查清,简直就像是神仙下凡相助。
赵新元看到郑王氏被带走,而郑宝印和郑家男人居然一事没有,便对赵廉道:“大人,这郑王氏虽是主谋,但郑宝印父子也绝非无辜,他们同样可恶,冷眼旁观,坐享其成,根本是助纣为孽,同样不能轻饶。”
赵廉本来脑子糊涂,被赵新元这么一说,当即就明白过来,当即判了两人充军,而郑王氏自然是杀头大罪。
经此一事,赵新元可以说是大彻大悟,他就此案写了一片建言递给朝廷,其中详陈案情要点,并剖析内里,尤其提出一点,应该让女子有生存自主权。如果有自主权,芳娘便不会在父亲死后任人摆布,以致卖身契随便被卖,最终差点被杀头……
赵新元的建言并未被朝廷立刻启用,但却引起重视,因为各地都有同样的冤案发生,女子苦不堪言,已成盛世太平的阴影。赵新元却并不打算放弃,他向一颗火种,开始认真考取功名,决心日后当官好为女子请命,而他在这条路上也不会寂寞,因为芳娘会始终在旁边陪伴。
既是提醒,也是生死相随。
“这便是你想为密州城做的事?确实关乎密州城的未来,甚至是世间许多女子的未来。”虞无咎看着山神府的愿池,对旁边正取下安诚愿牌的翩翩道。
翩翩确定安诚已经放心往生,淡淡一笑,“我可没你想的这么远,那赵新元能和芳娘在一起是好事,他肯为女子建言最好。”
其实翩翩很早之前偶然看过赵新元的一篇文章,里头的想法很新,认为女子不应该一辈子困在房中,理应给予自由,让她们也有所建树,女子未必不如男。
“仔细想来,他或许是受了知府夫人影响,那是个睿智的女子,所以赵廉才能做糊涂官却未曾犯下大错。”
“所以你才以芳娘的案子为机会,点化赵新元。”
翩翩点头,“财神爷这次知道山神平时都做什么吧,就是这些家长里短,偷鸡也管。”
说完,翩翩掩嘴笑了起来,虞无咎知道她趁机取笑自己,也不由得失笑。
虞无咎替翩翩倒了杯酒,递给她道:“山神大人做的看似事小,但实则影响颇深,我这个上司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到,又该遭骂了。”
翩翩顿时被酒呛到,“财神大人不会这么小气,搞秋后算账吧?”
虞无咎笑着,“这就要看山神大人配不配合了。之前问你为什么管安诚的事,你说是因为有我罩着,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啰嗦。”翩翩给自己又倒了杯酒。
“能告诉我在玄光镜里,你看到了什么吗?”
翩翩手上的动作一顿,她缓缓将一杯酒喝下,才开口道:“月辉神明那时候已经没剩多少神力了吧,可他还是出现了,为了一张从三百年后而来的愿牌,耗尽了最后的神力……他说啊,我欠九仙山一个山神。我想要是月辉在的话,会做得比我更多。”
翩翩的声音微哑,喉咙有些哽咽,她抬头,又喝了两杯酒,正要喝第三杯的时候却被虞无咎挡下。
翩翩看他,虞无咎竟在她眼中看到了泪光。
她……在伤心……
虞无咎喉咙发紧,“月辉的神力也不足以再支撑三百年,你做得很好,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九仙山山神。”
翩翩摇头,似乎有些醉了,“他们都为了心中所求,心甘情愿付出所有,我比不过他们,我只是一只鸵鸟而已。”
虞无咎的心传来一丝丝疼痛之感。
“我知道自己不能和他们比,月辉是这样,那只凤凰也是。她不想你内疚,她希望你得道飞升,所以三百年后再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她依旧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你。财神爷,我一只希望自己是凤凰,好飞升,却原来真正的凤凰不是这样的……”
翩翩边哭边笑,她一直说着“凤凰心甘情愿”之类的话,却不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虞无咎知道自己欠下了因果,只能还给翩翩。
翩翩喝太多酒,醉倒在桌上。
虞无咎却在想以后要如何还。
沈金桥的身影出现在愿池旁,他叹息着走向虞无咎,“我就知道,你有了心结。怎么,知道小凤凰是心甘情愿为了你涅槃,就觉得自己欠了她了?”
“这是事实。”
沈金桥摇头,不赞许道:“我想小山神要知道真相,肯定不希望你这么做,你可是她心中最敬仰的财神爷。”
虞无咎道:“欠的就应该还。”
沈金桥微微笑了笑,“相信我,没有姑娘希望有人还情债,他们要的是两情相悦。”
虞无咎一言不发地看沈金桥,沈金桥举手投降,“你肯定又要说财神爷不能动情的话,当我没说,谁叫你是财神司司主。”
虞无咎不想跟他多争辩这个问题,他放下酒杯,起身将翩翩抱进房间。
沈金桥看着两人的身影,无奈摇头。
沈金桥不由得想起三百年前的事,其实这次进入玄光镜,又何止是虞无咎有了心结,他同样也有。究竟那道熟悉的声音,是雾妖的陷阱,还是真的来自她。三百年了,从未有一次这么真实。
正当沈金桥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见密州城中城守府有烛光明暗闪动,院子里一盏孔明灯飞天。
当年,他也曾经为她放了一盏孔明灯。
沈金桥不由得飞身前去。
沈金桥走后,明烛从山神府走出来,神情阴冷地看着城守府的方向,雾妖居然擅自行动,若是暴露行踪,必定也会连累他。明烛听了会儿山神府里头的动静,确定翩翩暂时不会出来后,便也飞身前往城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