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倒回到十几年前的寒冬。
江边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废弃工厂,人烟罕至。被机器敲碎的瓦块,大风刮过时漫天飞舞的烟尘,偶尔角落里发出悉悉索索声音的老鼠,干稻草铺成的床,这是楚昀记忆里他安身的地方。
那时候的他穿着一件破败的棉服,是从垃圾桶里捡的,别人不要的。上面布满肮脏的油渍,凑近点还能闻到一股小龙虾的麻辣味。但是他不嫌弃,能穿就行,总比光着个膀子要好得多。
晚上饿得睡不着,白天又犯困,但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挑个暖和些的天气出去找吃的。运气好的话,能遇见被人咬掉一半的火腿肠、散发着馊味的馒头、以及剩菜残羹。
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拖着瘦弱的身躯去餐馆洗碗,打零工挣钱。有的人误以为他是要饭的乞丐,恼羞成怒的拿扫把赶他走。
听到这里,宋楠深吸口气,一脸震惊:“天哪!这是人过得生活吗?”
“还能怎么办?”楚昀伸了个懒腰,无所谓的笑笑,“凑合着过呗!”
有一天,楚昀缩成一团,冻得瑟瑟发抖。意识逐渐恍惚,迷糊间他心想:要不就这么冷死吧?冷死也比饿死好。
他正这么想着,突然听见“轰咚”一声巨响,粉尘弥漫。颤颤巍巍的铁门不堪重负,壮烈牺牲,倒吓了楚昀一大跳。簌簌冷风瞬间从空缺的地方灌来,吹得楚昀脖子一缩。
门背后站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屁孩,脸颊冻得红彤彤的,吸溜着要滑落的鼻涕,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沉默了很久,小屁孩才愣愣的开口:“你……你是山顶洞人吗?”
幼年楚昀:“???”
他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眼,难道他已经狼狈到这个地步?
楚昀呲牙咧嘴,故意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手张成虎爪,恶狠狠的说:“你猜错了,我是会吃人的妖怪,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
谁知道小屁孩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朝楚昀越走越近。他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阵后,掏出半截巧克力和一块三明治,一脸傻笑地递给楚昀:“喏,这是我和小伙伴为了寻宝探险准备的东西,你很饿吗?那都给你吃吧。林姨告诉我,并不是所有妖怪都是坏的。你要是饿的话,那我以后经常来给你送吃的,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要再吃小孩了!”
小孩脸上的笑很纯净,不带一丝嫌弃、厌恶,或者怜悯同情。他们的世界总是要比成年人简单些,你饿了,而我刚好有吃的,那就给你呗。
纵使温梦诗性子开朗,活泼爱笑,听了这些话也忍不住变得沉默。
屋子里一时相对无言。
过了许久,温梦诗才猛地拍了拍宋楠的肩膀,挑起热场子的担子,聊起娱乐八卦的话题,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扯过来扯过去,眨眼便绕到最近坠楼的女孩身上。
温梦诗穿着印有汤姆猫的宽松T恤,灰色运动裤,裤腿极其肥大。她往后顺势一倒,张开双手呈大字型,瘫在地上。
接着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抱怨道:“你们知道前几天马路对面的写字楼天台上,有个女孩穿着婚纱跳楼了吗?上头一眼便敲定这案子是自杀,属于情感纠纷,嫌麻烦,转头便交给我和宋楠。偏偏就巧了,我也是闲着没事做跑去调查女孩的情感生活。然后就发现这女孩已经和男友拍完婚纱照,家里请柬、喜糖、结婚地点等等都准备好了,前不久还刚做完婚前体检。谁又能想得到,这才几天的功夫新娘子就跳楼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宋楠撇撇嘴,丝毫不在意,他觉得是温梦诗想多了。
“说不定婚检查出女方或者男方有传染病,家里开始闹矛盾,一时想不开不就跳楼了?”
“重点来了!”
温梦诗打了个响指,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露出名侦探柯南察觉到事情不对劲时的表情。
她说:“我去了趟医院,这种事情本来属于个人隐私,不方便打听,但是那些小护士嘴特碎,我听了一会儿墙角就大致知道事情的起因经过了。”
“说是男方有处女情结,除了婚检的常规项目检查,还要求女方单独去找医生,证实她是第一次。女方不介意,当天便顺道解决了这事。”
“然而你们猜怎么着?!”
“女方之前信誓旦旦,转头检查结果就打了她的脸。值班的片警接到女孩深夜打来的哭诉电话,她声称自己这辈子就只有一个前男友,而且两人一直洁身自好,关系仅限于牵手拥抱,连吻都没接过。”
”男方认为女孩在撒谎欺骗他,吵得不可开交,还去她家里闹,嚷得邻居都知道了这件事,场面很难看。”
“事情到这个地步,婚肯定是结不成了,小情侣的感情彻底破裂。”
“女孩说,在那之后每次出门,都感觉有人在对她指指点点,背后议论她。”
温梦诗说完一大串话,觉得口干舌燥,一抄手接过宋楠递来的温水,咕噜咕噜几声喝得精光。
她缓了缓,露出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你们说奇不奇怪?难道是医院检查结果有误?但按理来说,这种错误应该不会犯啊。”
“真的假的?”作为一向待在温室里,没经历过风雨的花朵,程沅微微有些吃惊。
温梦诗翻了个白眼,拍拍自己的胸脯:“我以我接下来二十年的职业生涯做担保,真得不能再真了!”
刚才还兴致勃勃的,转眼她又像焉了的茄子般耷拉着脑袋:“这起案件明明疑点颇多,说不定根本就不是自杀,就这么简单的结案说实在的,我的良心过不去。但把这些话报告给上级,少不了麻烦事变多,也许还会牵连到我自己……”
程沅突然开口:“阿昀以前学过法学和刑侦学,你们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问他。”
“好啊,”温梦诗求之不得,看向楚昀连连点头,“回去我就把相关资料发一份给你,你有空帮我研究研究。”
温梦诗看着酒量如江海的模样,她自己也立下豪言壮语,说今天能喝倒在场所有人。然而几瓶啤酒下肚,两颊红得跟火烧猴屁股似的,说话吐字开始不清楚,眼神也渐渐飘忽。
她一脚踩上沙发扶手,身形摇摇晃晃的,得亏宋楠及时伸手把她扶住才不至于摔倒。
随后她又拽着宋楠肩膀上的衣服,莫名其妙傻笑几声,抄了一瓶茶几上的啤酒,徒手一劈,啤酒盖瞬间被削落。
她的神情顿时变得得意洋洋,这还不够,还顺带用满含轻蔑和不屑的眼神睨了宋楠一眼,要多高傲就有多高傲。
宋楠同样喝多了,脑袋晕乎乎的。看见温梦诗当面挑衅他,心里哪里服气,也学着她的动作拿起一瓶啤酒,没想到手脚发软没握住,“呲溜”一声瓶子就落了下去,摔得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看见有一块玻璃直直地朝楚昀的手背飞去,划出一滴鲜血。
酒立马就醒了,宋楠惊呼道:“手背!手背啊!”
大家顺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只见楚昀松开捂住手背的右手,笑着摇摇头:“你喝多了吧?看,我什么事都没有。”
宋楠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向楚昀,一把抓起他的手细看,真是一点伤痕都没有。
“不可能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难以置信道。
“让你少喝点酒你不听,这下好了,喝成个神志不清的二百五了!”温梦诗扳回宋楠的脑袋,强行喂他喝了一杯果汁,“醒醒神,说什么胡话!”
“奇怪……”
宋楠回过神,这种感觉很难受,明明他看见了,但是所有人都说没这回事。
客厅里没开灯,一片昏暗。楚昀垂下眼,缓缓抚过他的手背。
宋楠没说错。
他有个秘密。除了他自己,谁都不知道,就连程沅也一样。刚刚的确有滴鲜血从伤口处滑落,只是掉在了沙发缝隙里。他的确被玻璃碎片划伤,只是以极快的速度愈合了而已。
所以他的秘密是----
受伤能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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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旭日初升,蝉鸣声声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
盛淮大道东南支路有一家私人心理诊所,名叫“盛宁”,美其名曰盛世宁和。收费价格公道,装潢精致温馨,因而来咨询的人挺多。
前台是个画着淡妆的小姑娘,正百无聊赖的玩蜘蛛纸牌,瞌睡连连。
她太过专心致志,楚昀不忍心打扰她,但还是敲了敲桌面,询问道:“请问周医生在吗?”
前台吓了一大跳,连忙关掉网页,端起职业微笑,正要按照惯例询问一句“请问您有预约吗?”,在看清来人的样貌后,到嘴边的话变成了:“楚先生是吗?您和周医生约的九点复诊,现在还差十分钟。周医生提前跟我打过招呼,说直接带您去休息室等候,您请跟我来。”
每日来问诊的患者数不胜数,前台记性再好都不能全部记住。但楚先生是一个特例,前台对他印象极其深刻。腰细腿长脸帅是她对楚昀的初步印象,聊了几句后,才知道他脾气很好,说话幽默风趣,初次见面便将前台逗得哈哈大笑。再之后,前台便觉得奇怪,能来心理诊所寻求帮助的人,很大概率患有心理疾病,而在这些疾病中,最常见的便是抑郁症。
但……楚先生看起来实在很正常。
休息室的门开着,楚昀进去时周怀民正捧着保温杯喝茶,一股茉莉花的清香缓缓溢出。
周怀民余光注意到他,笑眯眯的抬头,招了招手:“小楚来了?快坐快坐!”
“周医生,”楚昀挨着他坐下,婉拒了周怀民想替他也泡杯茶的想法,疑惑道:“怎么在休息室里会面?”
“哦,是这样的,”周怀民拧紧保温杯的盖子,放到一旁,抬手扶了扶快要从鼻梁骨上滑落的眼镜架,说:“事发突然,我这里刚刚来了位患有情感波动性障碍的患者。我试过很多种办法都无法让他产生情绪上的变化,说得难听点,他整个人坐在那儿就像一块会移动的冰山,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我知道你自学过心理学方面的知识,所以想请你帮帮忙,看能不能让这个人表现出除了面瘫以外别的表情。高兴也好,生气愤怒也行,只要情绪能有细微变化就算初步成功了。”
“这不太合适吧?”楚昀犹豫道。
周怀民四十多岁,却还跟年轻小伙子一样搂住楚昀的肩膀,指指胸前挂着的铭牌:“我你还信不过?”
楚昀:“……”
咨询室的大门虚掩着,礼貌起见,楚昀抬手敲了两下,随后推门而入。
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手里拿了本弗洛伊德的《梦的解释》。
他戴着金丝细边框架眼镜,度数应该不高,或者根本没有近视,因为脸部轮廓并未变形。皮肤很白,是那种不经常接触阳光的病态的白。唇色偏浅,只一点淡淡的红。
他穿着一套黑色西装,裤腿线条分明,身形削瘦。领口微敞,露出一小截锁骨。天气有点闷热,他的袖口被齐整的挽上去,露出根根青筋分明的手腕内侧。
嘴唇紧抿着,从他的脸上瞧不出一丝笑容。和蔼亲切完全谈不上,生人勿近的气息反倒挺浓。
特别像一个禁欲系的大学教授。
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分明含情却又刻薄。
视线往下移,看见一枚精巧的银戒静静的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巧了,这一切都让楚昀联想到一个人。
那人用极其淡漠的语气,对他说出了三个十分不客气的字----
“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