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楚昀,荆迟对温梦诗的耐心显然要少很多。
他转过身去,淡淡地回了一句:“刚来。”
温梦诗又看向楚昀:“你呢?什么时候醒的?”
楚昀给她的答案和荆迟如出一辙,给温梦诗一种俩人串通好捉弄她的错觉——“刚醒”。世上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情吗?
好在她心胸宽广,从不和朋友计较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像发表重要演讲似的清了清嗓子,走到病房正中央,开始说起她的开场白:“看你们精神抖擞,身体状况良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了。那我就郑重通知一下,我——交了个男朋友,下周天打算请吃饭,火锅海鲜大餐,到时候一个都不准缺席啊!”
难以想象,平时豪放不羁得跟个糙汉似的温梦诗,竟然会露出现在这样娇羞的少女模样。
“谁?”楚昀挑了挑眉,像拿到命题答案般的学生般,明明语气随意,却又透着点令人愤恨的胸有成竹:“宋楠?”
温梦诗一脸惊讶:“你怎么猜到的?我把所里的同事都问了个遍,没有一个人答对。”
楚昀理了理额前散落的碎发,十分谦虚地笑了笑:“大概是我有读心术吧。”
她这话提醒了荆迟,后者眉头微微一皱,抬手对温梦诗挥了挥:“还有事吗?我想单独和他聊聊。”
逐客令下得猝不及防,温梦诗愣了愣,才连忙摇头:“啊?没事……没事……”然后动作麻利地消失在病房门口。
楚昀“啧啧”两声,从茶几上摆着的果盘里挑了个看着比较顺眼的苹果,拿起水果刀,正打算削皮时,对面的男人忽然问道:“什么时候恢复的?”
楚昀双手一僵,微微往上翘起的嘴角泄了气,佯装镇定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荆迟不给他装傻逃避的机会,再次重复道:“你的记忆,什么时候想起的。”
苹果“咚”地一声砸在玻璃上,发出的动静比它本身还脆,骨碌碌往前一滚,悄悄溜到床底下藏着,想借此逃脱被人宰割的命运。
但难过的是,迟早有一天它腐烂的尸骨会被清洁工扫进垃圾桶里。
楚昀叹了口气,放下水果刀,身体往后一倒,直挺挺地躺了下去:“看来找个聪明的对象并不一定是件好事,想撒个谎,轻轻松松就被发现了。我想想啊,应该是因为刚刚说漏嘴提到宋楠,毕竟他放长假已经很长时间没露面,我这个失忆的人又怎么会记起这么遥远的人物呢?”
话音刚落,他心里“咯噔”一跳,脑海里一个想法倏地窜过。
下一瞬,他呼吸微不可察地急促起来,神情姿态都开始变得焦躁不安,胸口上下无规律地快速起伏着。
他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测,但此时此刻,碍于荆迟在场他没法测试。
荆迟注意到他的异样,蓦然起身朝他走近,误以为是身体出了问题,握住他的双肩,音量略微拔高道:“我马上叫医生来!”
楚昀没答应,也没拒绝。他始终沉默着,直到荆迟离开病房,才十指颤抖地拿过水果刀,闭眼往手背上狠狠一割。
豆大的血珠汇聚成一股细流,沿着手指缝隙缓缓往下滴。
荆迟带着医生赶来时,看见被浸红的沙发套子,几个大步上前,难以控制情绪地问:“怎么又受伤了?!”
楚昀仿佛失去三魂七魄,整个人陷入呆滞中。目光很空洞,没有一个聚焦点,就像架子上摆放整齐的玩偶,嗅不出半分人味儿。
荆迟发怒:“说话!”
“我……”看着半跪于地给他处理伤口的男人,楚昀走丢的神智勉强恢复,他干笑几声,意欲缩回被人紧紧攥住的手,却怎么都无法从荆迟掌心里抽出来。
他苦涩地笑道:“刚头有点疼,所以走神了。一个没注意,不小心碰到刀尖上。”
荆迟撕创可贴的动作一顿,眼皮往上轻轻一掀,复又垂下,什么也没说。
医生对着他一通忙活检查后,只说是交通事故造成的脑震荡,最近要减少脑力活动和外界刺激,好好休息。
病房恢复安静后,楚昀有气无力地说道:“我累了,你也早点回去躺着吧。”
荆迟眼含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嘱咐了一句:“记得吃药。”
接着关上敞开的窗户,留了条透气的窄缝隙,拉上床帘,收拾干净凌乱的茶几,做完这一切才掩上房门。
楚昀暗暗想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他闭目养神躺了一会儿,勉强从震惊中回过神。缓缓抬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张创可贴看,像是要穿透它凝视最里层的血肉。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被卡车司机撞时,预感到危机会莫名其妙变成一根拐杖。
并且他受伤后,伤口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自愈。
但现在……手背被划出的血痕,清晰的痛处感,无一不在提醒着他:他的特殊能力似乎失效了。但有因才有果,发生这样的变化一定是被什么契机触发了。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普普通通,没什么区别。
除了新交了个对象,以及参与了各起命案。
他翻了个身,想不出缘由。和窗外的霓虹灯光大眼瞪小眼,走了没多久的神便有些发困,就着散发着消毒水味儿的枕头,沉沉睡去。模模糊糊间他还在想,这味道可真闻不习惯,还是荆迟身上那股淡淡的薄荷味比较好闻。
睡着后,他忽然又做了个许久没想起的噩梦。梦里,照旧有他那个赌博、酗酒,甚至于对妻儿家暴的父亲。
他掩在被子下的身体微颤,病床“咯吱”响了一声。躺在上面的男人眉头紧锁,似是被某些不好的东西缠住了,嘴角控制不住地喃喃自语,但及时凑得很近,依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楚昀睁开双眼,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浓郁的漆黑,整个世界栽进了打翻的墨水瓶里,环顾四周几眼,他一脸茫然。
蓦地,脚下出现一滩水,算不上清澈见底,但足以照清他此时此刻的样子。
他惊觉,这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下颌角成熟和稚嫩并存。
是……14岁的他。
从斜上方凭空冒出一只大手,朝他恶狠狠地扇来,携带着一股凌厉的劲风。他脖子一缩,条件反射地捂住脑袋,原地蹲下去。神情从迷茫变成害怕和畏惧。然而,意料之中的抽打并没有落在他身上,他缓缓抬头,看见一个同样和他身形的小男孩,手里握着块砖头,挡住了即将落下的危险。
即使小男孩整个肩胛骨都在颤栗,膝盖被压得往前弯曲,但他依然没有畏缩,仍是挡住楚昀身前。
良久,那双打手似是被逼退,消失在了两人眼前。
小男孩回头,楚昀定睛一看,竟然长了张和荆迟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配上那副冷漠的表情,颇有种故作老成的感觉。
再然后,吹来一阵大风,男孩的身体突然变成了一盘散沙,被迎风吹走。
楚昀伸出五指一抓,摊开掌心一看,里面什么都没有。
“啊——!”
他大叫一声,眼睫剧烈地抖动,垂在身侧的手撑住床沿一下子坐了起来。
似是不确定处于梦中还是现实,脑子跟卡壳了般,缓慢地转动了一会儿,才长舒口气,松了松被冷汗打湿黏在后背上的病号服,只是已经睡意全无,塞了个枕头靠着,坐着发呆,想事情想得太入迷,以至于荆迟什么时候推开病房门,走到他身边的都不知道。
荆迟:“在想什么?”
他倏地开口吓了楚昀一大跳,楚昀头疼地揉了揉额头,有气无力地说:“做了个噩梦,醒来睡不着了。”
“好巧,”荆迟说,“在来找你之前,我也做了个不好的梦。”
闻言,楚昀怔了怔,想起梦里那张熟悉的脸,试探性地问:“你说说看。”
荆迟:“你先说。”
楚昀犹豫了一下,才吐出两个无厘头的字来:“砖头?”
荆迟颔首:“是我。”
楚昀:“什么?!”
没有根据的猜测,和当事人亲口承认,两者之间的差距足以吓死一头活牛。
他万万没想到,真相竟然会选择在这样一个不恰当的时机露出真容。
楚昀:“当时救我的人,真的是你?”
荆迟:“需要我重复细节以证身份吗?”
“我只是有点……惊讶,”楚昀攥紧被子,无端生出点紧张,“除此之外,还有点庆幸。你看吧,你和我的缘分是命中注定,剪不断理还乱。当初的救命恩人,多年后重逢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神经病。”
他失笑道:“这可真是……戏剧化啊!”
荆迟顿了顿,补道:“我也没想到,小时候见义勇为的对象,长大后会恩将仇报,把我当成抢劫犯,追了我一条巷子,还非要和我打架。”
说起这个天大的误会,楚昀便心生羞愧,他“啊”了一声,讪讪一笑:“黑历史就别翻了,多没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