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所爱的这个男人真正的模样。
他不再可爱，温柔，而是面目可憎，他将那把刀刺进她的心脏，企图得到她的骨血，顶替她成为一个新神。
这是她此生蒙受的最大的欺骗。
她创造出人这一生命，如母亲一样看着他们成长，看着他们拥有感情这一美好温暖的东西，并感动于自己也好像拥有了。
就好像在无边无际的海上漂泊太久的旅人，冷不丁的看见一片岛屿，而这岛屿，却只是海市蜃楼。
她创造了人的心，可已不再懂它。
她出离愤怒，捂着鲜血直流的心口想杀了那个男人，可她只拥有生的能力，她只能给予，无法剥夺。
这时，死神来了。
他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嘲讽而冷漠的看着那男人伏在她心口喝她的血液。
她表情麻木，她输了，赌注是自己的灵魂。
“从今往后，再无汝了。”
死神说得很是轻松。
她没回答，只看着眼前的男人，陌生得要命，像个魔鬼。
但她又不自觉的想起他平常直率得可爱的模样。
她伸手轻抚他的头发，只觉得人世可悲，再无生的念头。
当她彻底绝望时，她的肉体也开始化为齑粉，一点一点随风飘散。
然而这时候死神说，他想再打一个赌。
这回，他会为她杀了眼前这个只为利的人类，还会帮助她把这世间即将因为她的陨落而崩溃的众多芥子世界保护好，那些个她平日最爱的鸟兽灵物，也会被安排妥当。
他会保留她的肉身入凡间，与每一世的他相遇，但凡有一世，她能亲手杀了她，她便赢了。
这时，他就心甘情愿帮助她重新获得过往和力量，重新成为生神，与他共掌天地。
反之，他就能将她的力量占为己有，将这现世变为死灵的世界。
倘使她不赌，他立刻就夺取万千生灵的性命，而她早就没了与他抗衡的力量。
她别无选择，只能答应。
紧接着，就是生神陨落，生境湮灭。
许多抵抗死神的也跟着昆仑墟也沉入冥海海底，受神骨影响，沉睡不醒。
这梦，长得让人想哭。
白沐是被一阵火星的“噼啪”声给吵醒的。
她浑身疲惫，梦里自己痛苦的过去历历在目，那个亲手杀了自己的人的脸也十分清晰。
同孟谌楚一模一样。
她睁开眼的一瞬间，就看见那张脸就在不远处，忧伤地看着自己。
这张脸和梦境里那嗜血魔鬼的脸重叠上，白沐只觉得一阵颤粟。
带着累积了六千多年的无力和悲哀，她眼角落下一滴泪，带着金色的光晕，这是神的眼泪，从脸颊滑落，进了脖子里。
可孟谌楚发现她醒了，却很高兴的，急切的过来想看看她怎么样了，没走几步，一束光从白沐衣服领子里钻出来，挡在他的面前。
是个十分清俊的少年，头顶还顶个白色的独角，一身赤色衣袍，眼睛是微棕的琥珀色。
“不许你靠近娘亲。”
那少年奶凶奶凶的，好似孟谌楚再靠近一步，他就直接一口将孟谌楚吞了。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
得了一滴泪，于是能幻化人身了。
白沐虚弱看了看四周，脸上是孟谌楚所未见过的冷漠。
“这里是哪里？”
白沐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温暖的床上，而孟谌楚则正在生炭火，翎儿和姜秋不在。
孟谌楚压下眼底的哀伤，尽量以柔和的语气说道：“我们在烟城，这是个客栈。”
“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白沐的语气就像居高临下的王对待下属的语气，如果孟谌楚不说，就等死。
孟谌楚依旧语气温和的将这些天所有的情况都和白沐简要说了一遍。
末了，见白沐表情松动，他想再上前一步，结果小丑依旧挡在他面前，甚至还亮了自己的尖牙。
“阿弥……你到底怎么了？你……”
“我记起了一些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心里很乱，你能出去吗？”
白沐脸上尽写着疲惫。
孟谌楚张嘴想问白沐究竟想起了什么，可眼前的白沐已然是拥有着生神记忆的人的，不再是他的阿弥了。
他终究是点点头，退出了房间。
临走，往炭火盆里扔了几块炭。
眼见着炭火越烧越旺，房间里的温度渐渐高了起来。
现在已经不是寒冬，早就是冬末春初，烧这么大的炭火，其实是会热的。
可白沐一点没这种感觉，反而觉得身体温暖。
身上暖了，略微有了点力气。
白沐拍了拍自己身边床板的位置，冲小丑招了招手。
“你过来。”
小丑乐呵呵的跳着过来，一下就扑进她的怀里蹭着她的下巴。
绕是拥有生神的记忆，可白沐依旧是个黄花大闺女，连忙推开眼前这个少年。
“鲲！别闹！我不是生神！”
“娘亲你记起我来了？娘亲娘亲！”
小丑没半分松手的意思，反而越抱越紧，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娘亲，惹得白沐总觉得自己不是老死就是被勒死。
“松……松松……松手！闹什么闹？！”
白沐一凶，小丑就乖了，老老实实松开了手，还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娘亲你变了……”
变你个小黄瓜……
白沐整理好自己衣裳，正正经经地问小丑：“诶我问你，我晕了多久？”
小丑掰着指头算：“一、二……满打满算有七天了，娘亲你不知道，这七天你体温一天比一天凉，昨天跟个冰块人似的。哦对了，娘亲，你可千万别心软了，哪怕那个人类昨天一整天都用自己的体温捂着你，可你也是一定要杀掉他的，知道不？”
最后一句好似生怕白沐心软。
白沐低头，神色不明：“我为什么杀他？”
“啧，”小丑露出“你怎么这么笨”的表情，“当然要杀！娘亲你还没想起来吗？只有这样你和爹爹的赌你才能赢，否则你怎么回家？”
“家？”白沐冷笑，“我哪里还有家……”
“昆仑墟，昆仑墟就是我们的家啊！”小丑理所当然，“只要娘亲能恢复神格，昆仑墟自然会从冥海升起，我们就能回家，重新回到以前那个安静祥和的昆仑墟了！”
“你很想回去？”白沐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小丑。
“想，从未如此想过。”小丑委委屈屈的瘪着嘴巴，“人间太脏了，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娘亲，我想念昆仑墟的三千弱水和九重青天……”
见白沐未说话，小丑抱着白沐的手臂继续劝道：“娘亲，你想想吧，那男人欺骗了你背叛了你甚至还妄图要杀了你，娘亲，杀掉他，嗯？还是娘亲你觉得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应该一笑泯恩仇？可是你应该还记得，这六千多年来，但凡你遇上他，爱上他，就没有一次不会遭到他的背叛的。所有人对你都是别有所图的娘亲，只有我。请相信我吧，杀了他，就现在。”
说着，小丑凭空幻化出一把匕首，强行放在白沐颤抖且推拒的手上。
小丑靠近白沐的耳边，声音极其具有蛊惑性。
“杀了他，嗯？”
“啊！我做不到！”
白沐慌乱扔掉匕首，要她杀了孟谌楚，纵是那么多年的记忆都涌上心头，她也绝对下不了手。
纵使她看着自己为那人痛苦了这么多年，可眼前的孟谌楚却是实实在在的，他对她没有任何条件的好，不论她是不起眼的白沐，还是国师的徒弟白沐，还是拥有神明力量的白沐，他对她的态度一直都没变过。
温柔且克制，视她为珍宝。
小丑见白沐将匕首扔下，叹口气，又将匕首从地上捡起来。
“为什么做不到呢娘亲？很简单的，你想想曾经他为了利益有多少次将这匕首捅进你的心脏，你就一点也不会心软了。”
“不不不……”白沐悲伤的摇着头，“可他们不是他，那个时候的我也不是我，我我我……我不行我不行！”
“但是娘亲，就算你不杀他，现在的你，还能和他生活下去吗？更何况，你这也是是为了我们和无尽苍生！你已经拥有你的记忆，赌约也已经进入了倒计时。若你下定决心不杀他，那你就输了，死神会拥有你的力量，将这世上所有人都变成他的奴仆。”
白沐依旧是神情茫然地摇头，她已经彻底没了打算了。
小丑急了：“娘亲，权当是为这世界啊！”
白沐表情木然本能脱口而出：“这世界关我何事。”
这话一出，两人皆是一愣。
“对，这世界关我何事？”白沐眼睛里逐渐有了神采，她忽然找到小丑话语的漏洞，猛然惊觉自己可能陷入了圈套之中。
“这世界关我何事？！死神要灭就将这群忘恩负义的人类灭了，大不了招呼他们躲进百鬼梦里，虽凶险，可六千年前能活下来，现在也能活下来，我凭什么救他们？”
小丑脸色都变了，不由自主的摸起匕首上的花纹。
这表示他紧张。
白沐长出一口气，就好像猛然发现孟谌楚能洗白了一样，他还是最爱她的人。
一定是她的记忆有问题，或是白泽篡改了她的记忆，拿她当棋子，然后杀了孟谌楚。
白沐一把抢过小丑手上的匕首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在了他的咽喉。
“鲲，你也骗了我。你和我师父是一伙的，你们都想要我亲手杀了孟谌楚，对不对？是不是你们篡改了我的记忆？六千年前明明不是那样的对不对？不许沉默你给我说话！神明不能杀你可是我可以！”
然而小丑从头至尾都对她流露出无比担忧的神色，丝毫未担心自己的安危。
白沐将匕首又往上抵了半寸，血开始从小丑的脖子上流了下来，是金色的。
白沐咬牙切齿：“你说话！”
可小丑却叹口气，满怀着悲伤问：“娘亲，你当真就这么不愿意杀他吗？”
“是！我就是不愿意杀他！”白沐嘶吼着，眼泪脱眶而出，她再也憋不住了，“我就是这么没出息！哪怕自己被辜负了千年万年，可我现在就是爱他我就是不愿意他死！所以，把真相告诉我，我想听真的……求求你了……”
白沐泪崩，声嘶力竭得跪坐在地上，六千多年的记忆压得她早就喘不过来气，这回终于可以得到释放了。
小丑蹲下，轻拍她的背，将她轻轻抱进自己怀里。
“好了，娘亲乖，不哭了，没有什么真相，真相就是你看见的那样，没人做任何手脚，你若不愿动手，也是没人逼你的，只是这样的话，你的身体和他的灵魂死神是有权利收回去的，你也未必能和他长相厮守。”
“我不管不管！”白沐几乎是无力捶着小丑的胸口，“哪怕是一起死，我也不要独活！我这人就是这样自私得厉害！”
小丑微笑哄着：“好好好。”然后，他就将目光投向了门外。
门外，早就被白沐的声音吸引来的孟谌楚，已经站了很久了。
原来，他做过这样的事。
原来，朱雀说得，就是这个意思。
因为他而定下的赌约，现在需要他来解。
唯有白沐亲手杀了他。
孟谌楚是愿意死的。
不管过往发生了什么，就因为白沐此刻因为他而承载了这么多痛苦，他觉得自己就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了，更何况，他也不能让天下所有人为自己陪葬。
如同蝼蚁的人类，哪里会是神明的对手。
他想，还是向神明认输吧，不过是自己的命，大可拿去。
届时，白沐重新成神，永生永世无忧无虑，想到这个，他就很心甘情愿。
手放在门上，他想直接推门进去，让白沐杀了自己，他怕再拖半刻，自己就舍不得这有白沐的人世了。
结果手还没用力，门就被从里面拉开。
拉开门的白沐看着他微微愣神，然后带着满脸的泪痕猛地扑进他的怀里。
声音闷闷的。
“我爱你楚楚。”
孟谌楚迟疑着，终于还是回应了白沐这个拥抱。
他想再多活几日，就几日，等帮着白沐将姜秋的身体从无尽森林弄出来后就死，绝不再心动一毫。
“我也爱你阿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