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谌楚一时心急当天就赶往了温毂城,可当他真正站在温毂城来往街道上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怎么寻找他想知道的答案。
温毂城是个不小也不算大的城池,这是个古城了,温毂在很久以前还是南戚的国都,后来是迁都去了现在的南戚城,所以温毂城里有很多宫殿和行院,甚至还有不少的流传已久的老氏族大家。只是这么些年都渐渐没落了,孟氏就是其中之一。
孟氏家族在很多年前也是名门望族,世代为官,家底殷实,后来他的祖父辈不愿意面对官场上权谋的争斗算计,辞官归乡,做起了生意。
本是积累了不少财富,可到了他父辈,子孙众多,兄弟相争,早早分家。而他的父亲则带着他和母亲一起偏安一隅,躲在文昌里住着,不理那些烦心事。
文昌里是一条长长的巷道,道路比一般街道窄得多,当初是孟谌楚祖父在衙门城府上下打点,特意留出来了一间宅子和一处铺子给孟谌楚的父亲。
孟谌楚的父亲是个读书人,不喜欢做生意也不喜欢为官,但为了生计就开着着这么一家古玩店。
孟谌楚记得自己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还是会经常在家里的,不喜欢出汗和粗活又斯文的父亲,会陪着母亲下家里的小荷塘摘莲子,会为母亲种葡萄,和孟谌楚一起种橘树,还会给母亲和他一人做一个好看的藤架秋千,还会每日清晨亲自给母亲画眉。
孟谌楚想起那时的时光,总觉得十分短暂,但又非常美好。那样的回忆就这么铺陈在自己的眼前,就像是打开了蚌壳,看见了里面的珍珠一样,这是无趣苦难人生里极少数散发着温润光芒的事物。
但好景不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忽然变得忙碌起来,也许是古玩店生意变得好起来,总之开始东奔西走,但随之而来的,是家里的仆人多了起来,有他们帮着母亲做事,于是母亲手上闲了下来,想得就多了起来,想得多,人也就渐渐没了多少笑脸。
后来,又有了阿弥。
阿弥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孟谌楚也就七岁,是已经能懂事的年纪了。
他以前最大的玩伴是父亲,但因为父亲忙碌,他就只能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玩耍,后来他习惯以后,再到后来再让他出去和别的小朋友玩,他也不愿意了。
直到阿弥的到来,阿弥不是孟家的亲生孩子,是他们一家去寺庙祈福的时候半道上捡来的,但饶是如此,母亲却十分坚定要保护这个孩子,同时向父亲表示她想要个女儿,孟谌楚也需要一个玩伴。
因着母亲的关系,父亲认下了阿弥,将孩子带回了家,给孟谌楚带回来个妹妹。
妹妹很漂亮,嫩嘟嘟的小脸蛋,随便逗一下就会冲你乐呵呵的笑。
孟谌楚很喜欢阿弥,总喜欢呆在阿弥身边,看着她睡觉,逗着她笑,有了阿弥,他就是哥哥了,他觉得肩上多了不少担子来,于是自然而然的,每日除了功课,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守在阿弥,保护阿弥。
母亲依照她自己所说,一直全心全力的照顾着这个孩子,但阿弥第一句学会的话不是“妈妈”,是“哥哥”。
阿弥会叫“哥哥”的那一天,孟谌楚开心到飞起,以致于整个文昌里的人都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老孟家的那个小丫头会说“哥哥”了。
之后,就是长达七年的互相陪伴的日子。
阿弥是四岁时显出的病症来,当时阿弥小脸痛得都憋紫了,然而寻了许多大夫,他们又都说她没得病。
后来又来了个大夫,说要扎针就能好,结果阿弥小小年纪就遭受了针扎指尖的锥心痛苦,直接痛得晕了过去。那次,仅仅十一岁的孟谌楚发了很大的脾气,砸了大夫的出诊包,将大夫赶出了孟府,他抱着昏过去的阿弥到床上,护着小阿弥,不肯再让任何人靠近,并发誓再也不让她收到一点伤害。
然而他还是没有守住,在十年前的那个冬至,阿弥还是离开了他,在他面前没了生息。
那时孟谌楚就在冰天雪地里抱着小小的阿弥,满地都是雪,漫天也都是很大的雪花,刚刚家破人亡的他失去了最后的心灵上的依仗,终于是哭得昏厥了过去。
等他醒来,他的怀里空无一物,但他的身边站着的虚云,却抱着他的阿弥。
“把她还给我。”年少的孟谌楚仰着倔强的脸直视着虚云,他忍着眼里的泪水嗓子也是梗着的,眼里却是决绝。
“她死了。”虚云面无表情的陈述着事实。
孟谌楚紧捏着拳头,连带着滚烫的热泪一起滑落的是他大喊的声音:“闭嘴!她没有!!”
虚云悲悯的看了眼怀里的孩子,过了会儿,目光又落到孟谌楚身上:“事已至此,你又何苦挣扎?”
孟谌楚被虚云的目光刺痛了最后一寸自尊心,大喝一声“臭道士你懂什么?!”之后,就立刻冲上去要把阿弥从虚云手里抢回来。
虚云定定的站在那里,轻飘飘一句:“你忍心让她痛吗?”就让孟谌楚猛地定在了原地。
少年孟谌楚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看着虚云,痛苦问道:“你究竟要如何?”
“我不想如何。生人已皆去,若我所料不错,你是不是也要在将这孩子葬了后,去寻死呢?”
孟谌楚一愣,落着泪的脸一下变得阴沉,咬牙切齿道:“不用你管!”
虚云轻轻将阿弥抱着送到孟谌楚的面前,道:“给你。”
孟谌楚从虚云手里接过已经双眼紧闭的阿弥,泪水夺目而出,他失去了母亲,失去了父亲,现在连阿弥也失去了。
孟谌楚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恸,他脱下自己的外衣套在早已凉透的阿弥身上,他紧紧抱着自己最疼爱的小妹,只是小妹却再也不能喊他哥哥了。
“孟谌楚,记住你现在的感觉,痛苦万分却又不得不无奈的认命。你知道这世间有多少人和你一样,面对惨痛的命运却无半点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却无可奈何吗?”
孟谌楚面无悲喜的看着怀里的阿弥,像个痴儿,期盼能永远这么留住她。
“跟我走吧,来秦云山,做我的徒弟,我会教你本领,让你能更好的保护自己,或者,能帮助许多和你一样的人,帮他们逃过或许会发生的劫难,在本就苦难的一生中,得到一份短暂的安宁。”
少年孟谌楚轻轻拭去阿弥脸颊上的雪花,道:“若是,我不愿呢?”
虚云:“或许,你死去后,在长长的奈何桥上,你真的能再见到这孩子。但是,若她知道你也死了,在你们短暂的相遇后,不也是只能以泪洗面吗?活下来,更好的活下来,你以后就会懂得什么叫做活着,才会有更多的机会。”
那番话后,孟谌楚终于是答应了做虚云的徒弟,他不舍得阿弥哭的。若是真像虚云所说,真的有奈何桥和三途河,他希望阿弥快快乐乐的走过去,然后来生能投个好人家。
因为阿弥并非孟家人,所以那些亲友在霸占了孟家所有财产之后,还不许孟谌楚将阿弥葬在孟家祖坟。
这些孟谌楚都一个人咬牙忍下,他只字不语,然后亲手将阿弥埋在了温毂城郊的春和山下,那山上有许多花草鱼虫,一到春天就美得一塌糊涂,阿弥最喜欢这里,现在终于有机会成了这里。
十年之后,孟谌楚再次来到春和山下,十年,春和山有点变化,再加上孟谌楚心情有些激动紧张,于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地方。
虽然从记忆来看,阿弥不可能活着,毕竟连虚云都认定阿弥死了,否则不会帮着孟谌楚把阿弥葬了的。但在孟谌楚猜出白沐有可能是就是阿弥,且阿弥有可能没有死之后,他还是慌了神,他怀疑起了一切,怀疑自己记忆的真实性,甚至怀疑最有名望的虚云尊者。
不知找了多久,孟谌楚终于在一处半人高的枯草丛里,看见了一块牌子,小小的,上面的字迹还不甚清楚,孟谌楚掩下心情激动,两步并作一步的快步走过去。
小小的木板子立在一个小土包子前,别处都是枯草满地,独独这一块土包子上却寸草不生。
木板子上是俊秀但还稚嫩的笔迹,“永生挚妹阿弥之墓立碑人:孟谌楚”。
这是阿弥的墓没错了。
孟谌楚心中忽然涌起一阵悲凉来。
他绝对是痴了,阿弥早就去世了,他多年不来看她一眼,如今好不容易来了,却是为了掘她的坟墓,这实在是对死者的大大不敬。
孟谌楚自嘲一笑,将手中一份食盒放下,直接盘腿就坐在了这小小的一方坟头前,开始自说自话。
“阿弥,哥哥许久没来看过你了,哥哥很差劲吧?”
“阿弥,这是你最爱吃的香菇鸡丝粥,哥哥已经能做得很好吃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糊掉了。你若是能尝尝,就好了……”
“阿弥,你过得好不好?若是你当初……能熬过来……长大了一定比阿凉还要可爱三分吧。你从小就是那样好看让人挪不开眼的孩子。”
“阿弥,书上说,人有灵魂,得以投胎转世再而为人,哥哥给你算过,下辈子,你会很幸福,只是,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等到你的下辈子。”
“阿弥,我在等你。师父说,他也在等一个人,等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为了让自己有这么长的时间,他成了修为道法皆为大乘的灵修第一人,得到了比一般人长得多得多的寿命。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所以,你快点回来好不好?”
“阿弥,好像有个人说我等到你了。”
“她有些瞬间真的很像你,尤其是撒娇的时候,你特别爱撒娇,你记得吗?”
“但她有时候又和你太不像了,你爱哭,她却极少,或者说是真心哭得时候极少。但你长大了,发生的任何变化我都是接受的。”
“她和你一样,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重新带给了我安宁和温暖,你知道吗?她的笑容和你一样好看,就像春日里的春和山,美得一塌糊涂。”
“所以,你是她吗?”
孟谌楚最后一句话,几乎呓语一般问出声,所以,阿弥就是白沐吗?
他起身走到土包的后面,是不是很快就能揭晓了。
然而,揭晓的过程并没有什么晴天霹雳的一声炸雷,也没有什么特定的缓慢的场景移动,就是孟谌楚挖开了坟,推开里面的小棺材盖,露出了平坦的棺材底。
里面没有人,什么都没有。
不远处的鸟儿还在叫,松鼠在树上到处乱窜,寻找最后一点冬天的口粮,大树在掉最后几片树叶子,好让它们都能成为自己过冬的养分,山猫慵懒的在丛间伸着懒腰,它有很重要的觉要睡。
四周万物生灵都有自己的事情,没有什么有时间去理会这个枯坐在地上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发愣的男子。
孟谌楚看着空着的棺材,第一反应是,谁把他的阿弥偷走了?第二反应是,阿弥或许真的活着!第三反应是,白沐就是阿弥……
如果白沐就是阿弥,那当年阿弥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呢?又是怎么从这个小棺材里出来的呢?而且这样的话,白沐的遭遇就是阿弥的遭遇,孟谌楚想起白沐曾说过她曾在丰城遭受的和在烟城遭受的,还有她现在见不得血和挨不得饿的脾气,还有她眼睛边上的红色泪痣,体内的两股力量,这些都是她以前没有的,十年,阿弥离开他整整十年,孟谌楚不知怎么才能给阿弥补救回来。
孟谌楚神情恍惚,慢慢的把棺材盖子合上,想起白沐的临时逃跑来。
白沐为什么这么无法面对他?难道是怪他吗?当初孟谌楚没有一直护着她,还以为她死了,这确实是自己的错,孟谌楚全认,但只求阿弥能重新回到他身边,让他穷尽自己的一生守护阿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