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沐忽然觉得无聊了。
这种无聊是突然发生的,没有任何预兆,就好像她身边总是少了点什么东西似的,愣神时冷不丁一伸手却摸了个空的那种。
以前从不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对生活向来就是很知足的。
但最近,她渐渐开始觉得无聊了,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就算是以往平常都会做的事,也会觉得无聊得很,整天整天就想晒太阳,在大太阳底下躺一整天。
然而,并不是总有艳阳天的。
譬如今日,下起了绵绵小雨,外头风带着雨丝刮着实在冷,哪怕白沐在亭子里溜小丑都有些受不住,于是还是回房间去了。
天气不好,白沐心情就更是差劲,坐在房间里抱着个暖炉烤着炭火,静静地听孟谌楚说话。
孟谌楚本来话也不多,被白沐逼着说了许多闲杂的琐事,听起来,好像是已经在搜刮多年以来自己身边发生过的所有的事情了。
白沐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一声,但更多的是听。手指在暖炉上敲打着节奏,偶尔会抬眼看看窗外问翎儿到了什么时辰。
一天之中,只有这时候白沐觉得不无聊,心中突如其来的空荡,好像忽然有了依靠。
因为这个,白沐越来越依赖同心绳,甚至还颇小孩子气的要求孟谌楚每日连睡觉都不能断了同心绳的灵力,以方便她随时找他。
不过孟谌楚对于白沐的一切都宠着,所以不论白沐说什么都欣然的全盘接受,更不管什么,没日没夜的驱动灵器会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伤害之类的事了。
也算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好在,白沐不真是那种不通人情的,没多久又虎着声音对孟谌楚说她之前说的都是开玩笑的,不许他真按她说的做,不然就再也不理他了。
白沐如此反复,引得孟谌楚也纳闷问她怎么了,可白沐只说不知道,再问就一个字儿也不说,颇有一种“你继续问下去,我就生生把话烂在肚子里”的架势。
孟谌楚无奈,虽然巴不得立刻跑到白沐身边去,可他必须要处理完手头事情,想着翎儿在白沐身边,白沐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于是只叮嘱她有事就说,不要憋着自己之类的,其他的没再问。
其实吧,就算孟谌楚问了,白沐也说不清楚,她深深觉得自己可能患上一种不作就会无聊死的病症,这种病症十分复杂,根本就不是一句“我想你了”就能诊断得清楚的。
总而言之,白沐觉得自己病入膏肓了。
听着外面的凄风苦雨,喝着杯中的“辣嗓苦酒”(也就是白水),由于不想再打扰孟谌楚忙正事,于是白沐丧着张脸呆呆地看着翎儿剥橘子。
瞧着白沐一不和孟谌楚说话就这副没精神的样子,翎儿微叹口气,但却没说什么,只将手里剥好的橘子都递到白沐手里。
白沐麻木的从橘子皮上掰下橘子瓣,掰一片,丢一片,全扔进了手边小碗里的小丑嘴里。
白沐眨了眨没什么神气的眼睛,问道:“翎儿,你每日和慕昀说话吗?”
翎儿苦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看着白沐脑中猛然想起白黎说的话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最终还是垂下了头,默然的给白沐剥橘子。
白沐却发现翎儿的奇怪来,看翎儿这副样子,不会是感情是受挫了吧?
白沐仔细想想,好像回来这么多天翎儿都这样,不甚高兴的样子,之前因为自己状态太差,只想一个人待着,若不是今日有雨将自己困在房里,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发现呢!
怨怪着自己对翎儿关心太少,白沐一把推开翎儿递过来的沙橘,质问道:“不会是那姓慕的欺负你吧?”
“不不不,哪有的事?”翎儿迅速连声否认。
白沐眯着眼睛观察她表情许久,终于是将信将疑的道:“最好是,否则,我就是亲自去东澧逮,也要打他一顿狠的!”
翎儿无奈笑着让白沐赶紧收回拳头,往她手里递了个刚煨好放凉的鸡蛋。
白沐将蛋在自己腿上手炉上敲两下,将蛋壳敲破露出里面略微泛黄光滑的蛋白,边剥着蛋壳边问翎儿究竟怎么了。
翎儿紧了紧握着火钳子的手,慢慢从炭盆边的炭灰中,又扒拉出两个蛋来,敲了敲这个,又敲了敲那个,这么一串动作下来,翎儿才开口说话。
翎儿也不抬头,凉凉道:“沐儿,你有没有觉得,孟谌楚喜欢的有可能不是你。”
“哈?”白沐愣了下,不是和慕昀有关吗?她彻底茫然了,小手完全停下了剥壳,“这这这这这又是从哪里说起啊?”
翎儿继续不紧不慢道:“沐儿,刚开始,你就和我说过,孟谌楚很早就知道你们的关系了,可他恰恰又是这个时候开始对你好的,那他是对你好,还是对他的妹妹好?”
白沐大脑一片空白,手上机械的剥着蛋,剥完了又是往手边碗里一扔。
翎儿接着道:“后来,他说他喜欢你,那他喜欢的,是失而复得的妹妹,还是你呢?”
白沐嘴张了半晌,最后艰难吐出几个字:“可是,我本来就是他的妹妹。”
“沐儿……”翎儿终于抬起头,刚才她是始终未抬头的,一直在拨弄这那两个蛋,但这会儿,她却眼神略带哀伤的看着白沐。
“或许,这只是因为你恰好是他的妹妹呢?”
白沐这回彻底没动静了。
这三个问题太致命了。
对,她是白沐,也是阿弥,可白沐敢保证,现在的自己和七岁时的自己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否则孟谌楚肯定早就认出来了,再不济也会怀疑,反正总不会比她还晚知道。
所以,孟谌楚喜欢的,究竟是谁?
是她白沐,还是他失而复得的阿弥。
是了,阿弥,孟谌楚总是这样叫她的,虽然她一点也没因此得到什么过去的美好回忆,可孟谌楚后来总是这么叫她,口气熟练得一如在梦中叫了很多遍的那样。
白沐只觉得脑袋“轰”的一下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全身上下都有如电流流过,任督二脉忽然打通,她猛然间就发现孟谌楚对自己的好都是对阿弥的,而非对自己。
脑中忽然响起上官狄说的那句话:你这种性格若真有人喜欢就谢天谢地了,更何况是男人喜欢呢?
白沐越想手越凉,心越沉,像沉进了冰封的大海里,四周都是黑暗和无声的孤独。
真正的白沐是不会有人喜欢的,现在借着阿弥的身份得到旁人的一点怜悯而已。
她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己过,她一直都是自信的,没心没肺的,可爱情这事儿,怎么能让她变了这么多呢?
毫无防备的,炭盆边上忽然砸下来一滴水,然后又是一滴。
很大一滴眼泪,砸在炭盆边的灰上,溅起一层灰扑扑的尘埃来。
翎儿的话对白沐来说简直就是如遭雷劈,她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下没憋住,眼泪就自己跑出来了。
白沐赶紧低下头,不想让翎儿看见自己这样子担心,两只手紧紧的攥着自己的腿上的衣裙,趴在自己腿上看着炭盆中燃得正旺的炭火。
“沐儿……”翎儿伸手放在白沐的肩膀上,心疼劝道,“要不你还是问问孟谌楚,我也就,随便猜猜的……别慌好吗?沐儿……”
白沐真伤心哭起来,一点不闹,没有声音的,就是睁着双空洞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什么地方,然后眼泪就会从蓄满眼泪的眼睛里冒出来,一滴,接着一滴,旁人说什么她也不听。
这么一呆,或许就是一个时辰。
但一个时辰之后也就好了,白沐又变成一个很开心的疯丫头了。
然而这次,白沐这么抱着腿坐炭火边整整两个时辰了,愣是一下也没动。
翎儿本想让白沐一个人冷静冷静一下就能好,结果等她进来催了三遍白沐吃饭,白沐也还没起身。
府上的人都知道白沐的性子,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可白沐就是不出房间,眼看着,都要三个时辰了。
这时,晚归的白黎终于披着快见星星的暮色,回到府中了。
一回来踏进门,就有小厮立刻来报,说是小姐出事了。
白黎立刻加快脚步前往花厅,结果就看见所有人都在花厅等着他。
管叔立刻迎出来对白黎愁着道:“这回好像不太一样,许是升级了,连点心都不好使了,在房间关了快三个时辰,没动一步。”
白黎皱眉,问:“什么原因?”
“不知道,翎儿这丫头也不肯说,哎呀真是,这丫头真是死轴!”关爱之切,一时情急,管叔也就忘了在白黎面前对白沐的恭敬了。
白黎也没计较,环看一圈没看见翎儿,又问:“翎儿呢?”
管叔叹口气:“又去哄去了。”
白黎思索片刻,让下人们都散了,然后让管叔也赶紧去吃饭,让厨房温着几个热菜就是了。
还没等管叔应,白黎就已经转头出了花厅向白沐房间去了。
快到门口时,正巧赶上翎儿出来给白沐关上门。
翎儿见着白黎,恭敬行了礼,道了声:“大人。”
白黎皱眉责问道:“这怎么回事?”
翎儿抬头看了白黎一眼,然后又复低下头去。
然而这么一个眼神,白黎就全了然了,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冲翎儿摆摆手,让她赶紧离开。
翎儿离开后,白黎就直接推开门进去。
白沐还坐在那里,看着不知道添了几遍的炭火,发着延续了两个多时辰的呆。
其实,若是她直接问了孟谌楚,说不定一切都解决了,可她不敢,生怕从孟谌楚那里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从此她就真的失去了孟谌楚。
于是,白沐将自己封印在这方寸之地,放空自己,找一个能让自己妥善解决这个事情的方法,或者,是找一个能让自己妥协的理由。
可她找不到。
越找不到,就越烦,越不耐烦就想不愿和人打交道,甚至连动也不愿意动了。
就在白沐不知道天人交战了多少个回合之后,忽然听见自己头顶传来白黎的声音。
“谁惹着你了?要不吃饭来惩罚自己,嗯?”
白沐闻声抬头,就看见白黎温柔的看着她,一如十年前她在那样绝望境地下时他的样子。
泪水忽然就又夺眶而出了。
白沐慢慢擦了把眼泪,哑着嗓子道:“师父,你怎么,一点也不老?”
白黎笑,摸着白沐的头:“我老了,谁护着你?”
这个姿势,也同十年前白黎第一次给白沐取名字的时候一模一样。
白沐忽然就傻乎乎的问出口:“师父,你是想护着我,还是十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白黎失笑,温和道:“自然是你,不然我教你那么多是为了什么?”
“师父,爱是什么啊?”白沐淡淡的问,可眼泪却好像是越来越多了,“我实在是弄不明白,这东西,我没见过。”
白黎伸手,擦过白沐脸上的泪。
“爱,是世上最恶毒的东西,”他微笑轻声道,“中了毒的人,很难能解开毒,逃脱出痛苦来。”
白黎的话,就像某种魔音一样在白沐的脑子里盘旋不下,她不由自主的跟着念这句话“爱,是世上最恶毒的东西”“爱,是世上最恶毒的东西”……
白黎抚摸着白沐的脸,面带着微笑看着白沐仿若魔障一样重复着这样的话,场景一时间有些诡异。
这时,白沐忽然皱起了眉头,茫然地眼神有了一丝丝的挣扎,断断续续道:“可……可是,为什么爱又是温暖而幸福的呢?”
“确定吗?沐儿?你确定你看见的是这样的爱吗?此时此刻,你有感觉到温暖吗?什么也没有沐儿,什么也没有,只有冰冷,无穷尽的。所以,放手吧,恨他,恨他带给你这样的痛苦,好不好?”
随着他的说话,白沐的眼睛重新又变得空虚无神。
就在白黎没见白沐流泪就以为她不会再流的时候,白沐忽然留下了金色的眼泪,是水,但其间却藏着金色圣洁的星子。
白黎没承住,嘴角渐渐渗出血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