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凑近了看,白沐才发现那个黑影不是别人,是陈思启。
其实这是正常的,本来白沐就约了陈思启,会春楼关门了他没处去,可不就只能在店门口等着吗?她估计自己今日失血有点多了,所以脑子才不想事,尽听姜秋的谣言。
拉紧了外衣,白沐脚步虚浮的朝等得越来越着急的陈思启走过去。
陈思启等了半个时辰,眼见着出门时间越来越长,而时间拖得越长越有被发现的风险,他心中无尽忐忑,在会春楼紧闭的大门口等着。
他还不敢到较为明亮处呢,生怕被打更的看见,告了旁人。老话说,心中有亏,做什么都会怕这怕那。这话没错。
好不容易见着白沐来了,陈思启像看到了希望一般立刻迎上去,结果就见白沐紧紧裹着几件外衣,脚步也很虚浮,脸色惨白,白日里那只黑猫在她脚边跟着。
陈思启不禁面色一凝,问白沐道:“小凉姑娘你这是怎么了?我午时见你明明气色还很好。”
白沐摆手,无所谓道:“无妨,小事。”说着,她将头上的千画拔下来递给陈思启,陈思启面上一喜立马伸手来接,可白沐又把手一缩,道:“先别急着拿,你听着,能助你的术法我已经刻在这灵器上面了,只要你用灵力催动它,它就能帮助你得到你想要的,但是,”白沐一顿,“记住,你必须做完你应该做的,否则术法不会生效。”
陈思启兴奋应道:“当然,在下一定做完自己应该做的。”说着向白沐张开手。
白沐略微有点不情愿的将自己带在身上七八年从不曾离身的千画放在陈思启手中。
陈思启小心将千画握在手心,仔细观察着这小玩意,白沐将它当发簪用,但他摸着这件灵器的纹路,尤其是下端一点,又不像是发簪应该有的样子了。
“不知姑娘需要我做什么?”
白沐眸色一深,道:“你不需要管,只需要将这灵器的尖端在所有见药王谷的人眉间一点就行了。”
陈思启不禁问道:“所有人?眉间?这,这究竟是何物?”
白沐张嘴就想说是她的灵器,但忽然就想起了莫东曾认出过千画,所以为防莫家还有人认得它,对陈思启敲打一番是很有必要的。
白沐故作神秘道:“这是件宝物。”
陈思启好奇反问:“什么宝物?”
白沐调皮地眨了眨眼,道:“胡氏的宝物,画皮胡氏失传多年的传家宝。”
“什么?!胡氏?莫不是……”陈思启面色凝重,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千画有点烫手了。
“所以啊,你一定要小心收着它,记住了?”
陈思启郑重点头:“当然,谨遵姑娘吩咐。”
陈思启摩挲着手中的千画,对着夜色想仔细见识一下传闻中胡氏寻了几百年的宝贝,然而夜色太浓,看不分明,遂只能暂时将研究的念头先放一放。
陈思启将千画珍重的收入自己的袖口,对白沐拱手道:“多谢小凉姑娘救命之恩,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姑娘有何吩咐,尽管飞书一封,在下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样空口白牙的誓言,白沐素来都当笑话听,如今也不例外,她轻笑:“若是我要你死,你也答应?”
“这……”陈思启哑口无言,陷入沉思。
白沐冷笑,正要开口讽刺,结果就见陈思启满脸严肃的重重应了一声:“好!”
“嗯?”白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思启站正了身子,与白沐面对面,他直直地看着白沐的眼睛,里面是满满的难以置信,倏忽一下,他就笑了,笑得开怀,像是释然。
“我生而无用,也无依无靠,疼爱我的人早死了,我也没有想要疼爱的人,想我半生,蹉跎三十,终日苟延残喘假意迎合的活在厌恶我的人眼皮底下,受人欺凌,遭人唾弃,我原本以为我会如此潦倒困顿至死方休,但没想到能遇见你,救下了我的命,给了我新生,让我能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活着。所以,我这条命是你的,小凉姑娘。若是你想要,虽然我不舍得,但我会给你的。只是不知姑娘你能否让我多活一些时间,好歹等我看见莫东死了吧……嘿嘿……”
陈思启顶着莫小言的脸,笑得有点憨。
白沐心里顿觉五味杂陈,听了这样一番话,说没有触动是假的。
白沐没想到陈思启竟然如此推心置腹和她说这些,她以为自己提出让陈思启死,他就会害怕,结果他却说什么“虽然不舍得,但还是会给你的”,这让她心里一早准备好的讽刺的话都无从说出口了。
听见白沐低低地嗤笑一声,陈思启腼腆憨笑瞬间消失,转而代之的是略微紧张的表情,道:“怎,怎么了吗?小凉姑娘不信在下吗?在下可以立字据的。”说着,竟然真要撕破自己的衣服好有东西来写字据。
白沐急忙拦住,笑着道:“不是,我是笑你说错了。”
陈思启细细思索自己说过的所有话,不解道:“错在何处?”
陈思启的眼神和莫小言真有点像,平常虽沉着,但此刻却露出一丝无邪来。
白沐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笑着对陈思启道:“我不叫小凉,白沐才是我的名字,我是东澧国国师白黎的徒弟,你可记得了?”
白沐笑得耀眼,哪怕是夜色如此深重也能看见她眼里闪烁的星光,陈思启看得愣了,只顾着点头,全没想到这是白沐给予他的信任。
“行吧,那你去吧,三日之后我希望能听见你的好消息。”言罢,白沐又紧了紧自己身上的外衣,她现在底子虚,是再禁不起一丝一毫的折腾了。
见白沐如此,陈思启才发觉夜很深了,夜风也很凉,白沐一个弱女子看起来又生了病,确实是要让姑娘家早点回去了。
于是陈思启毫不拖泥带水的向白沐告辞。
白沐冲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陈思启抿了抿嘴唇,终究是转身走了。
他走到半途中,忽然想对白沐说些什么,蓦地转头,所见一幕他终生未忘。
浓重的夜色下,灰色的石板变成了浓烈的黑色,墙巷参差,白沐裹着几件外衣的身影在重重叠叠的阴影下也不分明起来,但她头顶那盏会春楼门口挂着的红色画着鸢尾花的灯笼,依旧亮着柔和的光。白沐就站在那盏灯笼下,橘红色的烛火照得她的脸红彤彤的,她就这样温柔注视着自己的背影,身旁还蹲坐着一只黑猫,仿佛一人一猫一辈子都在这里等候,永远也不会离开一样。
见他回头,红色灯笼下的娇小女子冲他嫣然一笑,然后再次冲他摆摆手,送他离开。
陈思启一时看得痴了,他甚至不想再挪开眼睛,但他又想到孟谌楚来,那个看起来十分年轻有为沉熟稳重的男人,那个男人比他强许多,此时的他是不配得到白沐的青睐的。
陈思启狠下心来,一往无前的离开了。
红灯笼下的白沐兴奋的搓搓手,对姜秋道:“诶呀太好了!他终于走了!快快快,时间有点晚了,我们要赶紧去那个小池塘了。”
话还没说完就一马当先地冲出去,姜秋急忙在后面追,边追边无奈道:“跑什么?!搞得好像你认得绕过去的路似的!”
明月当空照,枯萎的菏叶在池塘里萎靡的趴着,池边的荻草上毛绒的絮随着风飞起,荻草絮已经不多了,毕竟已经连着被吹了几天,如今早没了荻絮因风起的浪漫意境,落了一地的荻花似乎也昭示了昔人以走的情境。
一时间,白沐真有点想孟谌楚了,单纯是想念一念他的名字,没别的心思,白沐对自己道:你可别误会了。
虽是这么说,但那三个字呼之欲出了,白沐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姜秋爪子扯着白沐的外衣轻轻一带,后腿一用力就蹬到了白沐的怀里。
白沐身体诚实的将姜秋抱稳妥了,嘴上却嫌弃道:“你那小爪子脏不脏?”
姜秋翘翘尾巴:“可脏了。”
白沐翻个白眼,抱着姜秋一路走到小石凳边,原本还顾及自己的衣裳会不会沾了泥点,但一想到姜秋蹬着她的衣服就跳了上来,所以自己衣服上肯定是有泥点子了,于是就毫无顾忌一屁股坐了下去。
白沐皱眉评价道:“这凳子吧,有点凉。”
姜秋点头:“可不嘛?可是那天你醉酒的时候坐得欢实着呢!”
“真的假的?”白沐质疑道,说是质疑,其实也是随口一问,她的心思都在荻草掉落的紫色荻花上。
“当然,你还念诗来着。说真的,我从不知道你竟如此有文化。”
白沐一听姜秋这么说就乐了,笑道:“哈哈……我应该知道我说的是哪句,让我想想……嗯……是不是那句‘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姜秋惊讶:“你不是失忆了吗?不会是装的吧?!”
白沐“嘿嘿嘿”的笑,道:“想什么呢,是因为离别的诗我只知道这么一首。是有一次因为和师父游到东澧的一个小城池,师父告诉我的,然后恰巧也看见了荻花,诺,”白沐朝着边上的荻草一指,“那次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荻花,这是第二次。”
“想知道全诗吗?”白沐笑着问姜秋,可没等姜秋回答就自顾自的接着说,姜秋只好把刚到嘴边的那句“不想”给咽下去了。
“这诗叫《送友人》,说来也巧了,那次是送师父去东澧和西酆的边塞。‘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意思也浅显,这诗是说,水国的夜晚是笼罩在凄寒月色之中的,那样寒冷的月色啊,与夜幕笼罩中的深青山色浑为一体,苍苍茫茫。谁说友人千里之别从今晚就开始了?可离别后连相逢的梦也杳无踪迹,它竟像迢迢关塞那样遥远。”
白沐念得如同唱词一般,婉转悠扬,在寂静的夜色中也别有一番凄凉的美感。
“姜秋啊,你有送人离开过吗?”白沐若有所思的问姜秋。
“当然,”姜秋窝在白沐怀里,“我不是送过阿叶离开吗?可惜没这么煽情,不过我送,他走,我和他都没有回头。”
白沐声音显得旷远疲惫,却笑道:“啧啧,没想到孟谌楚的师父竟比我还薄情些。”
“切,谁说的?”姜秋护短得紧,纵使他的阿叶头也不回的离开他,他也半分不许人诋毁,他呛白沐道:“那天晚上你明明也对孟谌楚说了这话。”
“嗯?什么话?”
姜秋好心解惑:“你说‘你走,我不送的。’”说着学着白沐醉酒的样子又说了一遍。
白沐想起之前说要送孟谌楚时,他的表情就很古怪,后来又说什么“怕你跑了”,如今想来,估计是怕她不送吧。
白沐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上的红绳,嘴角咧得开,原来孟谌楚是这么个意思,她现在才晓得,可笑的是当初自己还以为孟谌楚是怕她乱跑走丢了。
白沐心中莫名喜滋滋的,轻轻揉着姜秋的小脑袋,笑着道:“原来我竟真的说了这话?我还以为我做梦呢。”
姜秋翻白眼,任由白沐摸着,嫌弃道:“笑得可真蠢,平日里那点灵气劲都没了,你这是秋日里发春了?”
白沐笑着揪姜秋耳朵,手指用了力,揪得姜秋闭上了猫嘴。
明黄色的弯弯月亮倒映在清澈浅浅地池塘里,被枯黄的荷叶切成了残缺的两半。
白沐裹紧了衣服,轻声道:“你知道吗?那次是最凶险的一次,师父差点就回不来了。所以你说,孟谌楚还会回来吗?”
“你问问他不就行了?”姜秋懒洋洋地尽职尽责给她个答案,“你不是有个和他私相授受的小手串吗?红色的那个。”
“‘私相授受’不是这么用的!”白沐红着脸不重不轻地拍了下姜秋的猫头,然后看着自己的右手腕发呆。
而此刻,虽在南戚国但离白沐还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孟谌楚,正在乾真寺的一处禅房里为崇光大师舍利子丢失的事情烦恼,一点线索也没有。
孟谌楚坐在案前,目光透过半掩的窗棱看向外面明黄色的弯弯月亮,比在渠镇的小荷塘边看见的那个瘦了不少,他已经走了有些日子了,不知白沐还在不在渠镇,也不知白沐在做什么。
自从他走以后,就再没听见过白沐时不时内心的小剧场,一声都没有。
许是把同心绳给扔了吧,孟谌楚想着,白沐干得出这么绝情的事来。
正想着,忽然就听见案边传来一声响,似乎是有人咳。
“谁?!”孟谌楚立刻紧张起来,拔剑四顾。
可是并没有人。
就在孟谌楚以为是自己错觉的时候,又是一声咳,他忽然发现,这声音是从自己心底传来的,传到自己的右耳边。
“咳嗯。”
孟谌楚呼吸一滞,大气不敢出。
“孟谌楚?”
是白沐的声音!
孟谌楚极力压低自己心中的无比兴奋和雀跃,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沉声应道:“我在。”
渠镇小荷塘边的白沐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把自己的右手凑在自己的嘴边,轻轻道。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