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秋想起他的阿凉，他的阿凉必然不会像这样负他的。
这时，忽然出现一阵悉索衣服摩擦的声音，女声带着不容违抗的威严。
“汝不必多言。”
言毕，是长服逶迤拖地的声音，轻柔而缓慢。
姜秋脑中忽然自己出现了女人华服迤地的端庄样子，所过之处，花香十里，步步生莲。
“我……我生病了！”
这句带着孤注一掷的话，终于是女人的脚步停下来。
那男人道：“我已经病了很多日了。求求你……别赶我走。”
男人乞求的话语里带着颤抖，还有全然不再隐瞒的哽咽。
“汝何时病的。”
女人的声音还是毫无感情，没有一丝动容怜悯的样子。
只是姜秋觉得，这女人定是什么大夫之类的，男人若不是生病了也不会这么乞求要留下来，但生病要留下来估计也是借口而已，就是想多看看那女人吧。
姜秋深以为自己猜的是对的，毕竟他可是有感情经历的人，可把他厉害得想叉会儿腰，但动不了这事真把他快愁死了，他强烈希望可以看见女子和男子究竟长什么样子。
男人：“就是……就是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就发现……发现自己病了。”
话音刚落，姜秋忽觉一阵风动，带着淡淡的檀木香味，穿过他的身体，带走了他心中混乱的情绪，只留下了安宁和祥和。
女人轻吐一字：“谁。”
男人许久没说一句话。
风乱起来，没了刚才那样的温和，带了寒意和清冷的白兰花的香气，刮得姜秋脸上有点疼，他还眼见着那风自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转着转着，将红色的花朵和落下的花瓣都席卷进去。
这时女人才出声，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怒意和威压。
“你疯了。”
风的漩涡卷进去了东西，于是逐渐大起来。
男人索性承认：“对，就是你。”
说完，男人还长舒了一口气，似是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无论结果如何，哪怕是死，也不在乎了。
果不其然，女人真的怒了，厉声道：“汝放肆！汝，不过是世间万物之一，所作所为，实在逾矩了。”
可男人却不甚在意，全没了之前同女人说话的软弱样子：“若是我发现早这么说出来能听你说这么多话的话，我就早说了。”
女人没说话，只是姜秋眼见着那团羊角风，旋转得越发快变得越发大了，甚至还移动着向他和梦歌这边来了。
“我就是为着你得病的，我也知道，在你眼里，我同这里其他那些花草树木并没有区别，可我看你，却是……却是……”男人一时说不出口来，深深吸了好大一口气，才下定决心说出来，“却是，女人。”
此话一出，天上凭空一阵惊雷，骤的乌云渐渐起来了。
可男人还是自顾自的说着：“这病使我高兴，快乐，也有痛苦，绝望。我总算是明白了这病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那些得了病的人们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感受到了，但我决不后悔。”
“哪怕，是死在你手上，我也是甘愿的。”
女人似是被这番话彻底激怒了。
“大逆不道。”女人轻声道。
姜秋明显感到自己身边这个羊角风瞬间膨胀了数十倍，甚至风卷得他身边梦歌的衣服都猎猎作响地飘了起来，姜秋感觉自己要坐不住了，要被这风给席卷的飞起来了。
男人或许是看见了这风，非但不怕还轻笑出声，带着得意：“瞧，你为我动怒了，我就知道，我于你，是不一样的。”
风这回更大了，姜秋再坐不住连带着梦歌一起被席卷了进去，在羊角风中转得他头晕，只求这男人什么都别再说了，否则他堂堂姜秋大妖怪就要死于晕死了。
女人语气平淡地否认：“一样。”
却没想到男人更加得意：“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阿鸢，今日，我很高兴，比我这一辈子中的任何一日，都要高兴。”
不知为什么，哪怕被席卷在羊角风中，姜秋被转得晕头转向几乎都要没有意识的时候，他还是能十分清楚听见那男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开心和满足。
姜秋听着羊角风中隐隐开始有的雷电声，想着自己若是能动了，一定要下去好好打这个男人一顿。
女人：“阿鸢？”
男人的声音很是高兴：“阿鸢，我为你取的名字。”
女人：“名字？”
男人很是理所当然：“你说你没有名字，我就为你取了一个，如何，好听吗？”
女人许久没说话，直到姜秋听见这个羊角风中的一阵巨大的响雷直接劈中了羊角风的底部，灼烧出一个巨大黑色的深坑。
紧接着，就是男人忍受痛苦的惨叫声。
“闭嘴。”女人的语气还是淡淡的，可话语中却带着滔天的威严，好像是在宣判什么一般，“人，岂能同神相提并论。汝实乃痴心妄想。千万年来，也从没有人竟如汝这般，不知分寸，逾越界限。这噬心之痛，是神的怜悯，汝且受着吧。”
男人却笑了，声音颤抖，应该是疼痛难忍了。
“哈哈哈……”男人仰天长笑，“怜悯？无妨，只要是你给的，我总是愿意受着的。啊！！”
男人叫得更惨了，还有噗通一声响，像是疼得直接跪到了地上。
姜秋眼见着这天雷滚滚的，自己在这羊角风里越转越晕，好几个雷都燎到了他的身上，疼痛难忍，他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了，可这两人的对话却不由他的拼命的往他耳朵里钻，烦人得很。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阿鸢，若是你能答了，我便再也不再说这些话。”
女人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问。”
“我就想知道，你高高在上的，住在这五城十二楼，千年万年。有没有一刻，就那么一刻，觉得孤单？有没有那么一刻，知道欢愉的滋味？”
姜秋迷离中余留一点意识，五城十二楼？好耳熟啊，是在哪儿听过？
女人未答。
旋风中心的姜秋，觉得自己渐渐停下来了，虽然眼前周遭还是旋转的风，可他却悬在中心了，风中的雷电也熄了，虽然还了见噼啪闪光的闪电，却没什么实质的威力。
姜秋颇觉得自己就是个单纯路过的路人，结果运气不好，碰上一对情人吵架，能不能活着，竟然就指着吵架结果。想他驰骋无尽森林千年都似在无人之境，可自从跟着白沐出来，他的英名就这么一点一点的被毁得差不多了。
忽然听见男人轻笑的声音。
“切，你答不出。”
这话一出姜秋就暗觉不好，结果他就听闷闷地一声“滋滋”从他头顶传下来。
姜秋抬头一看，结果就见一道紫色带黑的闪电球，就在他的头顶酝酿，黑色的闪电在里面滚动，所有靠近的事物统统化为灰烬。
姜秋：“……”
但他此刻依旧是动弹不得，这雷下来，他必死无疑。
想他刚才被雷电燎出来的伤还在渗血，以为好不容易停下来了，可这会儿，却是真的要死了。
眼见着黑色光球越来越大，姜秋已经能感受到其中闪电的力量了，绝对压倒的力量，哪怕他恢复了行动，也不能与之博上一搏。
闪电的余威已经将姜秋的脸烫出红色灼痕来，他闭上眼睛，奇怪的，他以为自己会对这不识趣偏要惹怒女人的男人怀有怨恨，可此刻，他内心却很平静，浑浑噩噩不生不死活过千年，他倒是真想尝尝死是什么滋味。
巨大的“砰”一声响，羊角风由内至外直接炸开，可姜秋却没感受到预料之内的痛苦。
他睁开眼，就看见了蔚蓝澄澈的天，偶有几只羽毛艳丽的大鸟飞过，周遭，都没声音了。
他平躺在这半空中，风托住了他，使他慢慢从空中降落，他鼻尖充盈的都是桃花香，周围四散地也都是桃花的花瓣，原来刚才的羊角风，竟炸开了个桃花雨了。
他忽而想起阿凉来，这会儿心里就后怕起来，他是从来不在意生死的，可他死了，阿凉怎么办？孤零零一只妖在世上，没有依靠仰仗，又生得那样好看，定是会叫人欺负去的。
是他自私了。
这么想着，他就到了地面上，身体竟然能动了。
他立在翠绿沾露的草坪上，略微转了转手腕，准备好好将那不明事理的男人好好收拾收拾，真叫他见不着阿凉了可怎么得了？他姜秋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呢？
可他一转身，就愣在原地了。
他这回终于亲眼见着说话的人了，只是情况有些微妙。
绿水木桥之上，男子一手握着女子的手，一手搂着女子的腰，竟直接吻上女子了。
女子，只能看清侧脸，但却让姜秋在看见的那一瞬，鼻子忽酸，不由得竟然想要落泪了。
这异样的感觉，就好像你内心深处很想要的一样东西，如今终于铺陈在你眼前，让你得到了一样。
这漫天的桃花花瓣落在人心里，搅得姜秋心中一阵乱。
那女人，美得就如同生意一样，是人的，是妖的，是草木的，是时间的。发黑如墨而顺，眉目如诗似画，丹唇如梦带朱，这是世间最美的女子了。
而那男人，同孟谌楚长得一模一样，不论是眉眼，还是看那女人的眼神，都同孟谌楚一模一样，执着的，坚韧的。当然，这个男人眼里还有更多的东西，还有孤注一掷，和悲凉。
他看见那女子睁着的眼睛缓缓闭上，就像是悲伤的痛苦终于有了倾泻的出口，那样美丽的眼睛，滑下一滴泪来，那泪化成了亮晶晶的小珍珠，滑进了池子里。
姜秋呼之欲出一个字想要叫出口，可就在他要说出口之际，忽然四周皆黑，他忽然想起一阵记忆来。
那是一场雪。
他直挺挺的倒进柔软的雪堆里，在上面留下第一个人形的痕迹，抓起雪团塞进周围人的衣领，一家人加上两只猪，笑的像一群几岁的傻子。
玩够了，洗个热水澡，穿上厚厚的毛衣，就可以躲进温暖的被窝了，如果闲得无聊，还可以拿出毛衣针，努力织毛衣。
听到窗户上传来了咚的一声，以为是谁家调皮的孩子在用雪团砸自家窗户，姜秋披了件衣服，正在四处观察，却听到头顶上传来了一声轻笑，他抬头，竟是看到冬神坐在他家的苹果树梢上，低着头正笑意盈盈的看着自己。
“玄冥？”姜秋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玄冥说，“好久不见啊，秋。”
“好久不见。”姜秋说。
在那场战斗里，冬神给他的感觉是冰冷且无情的，但奇怪的是，他从眼前这个冬神的表情里，竟是看出了玄玉的那种温润的感觉，他弯着眼角，对姜秋笑着：“最近怎么样？”
姜秋迟疑道：“还不错，你是玄冥，还是玄玉……？”
冬神说：“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是冬神便好。”
姜秋道：“那你有什么事吗？”
冬神抬手，将一个东西扔到了窗边，他说：“这是生神留给你的。”
姜秋接过东西一看，才发现是一副耳套。
“他说他很爱你。”冬神温声道，“所以……你也不要太怪他了。”
姜秋握紧了耳套：“我不怪他。”
冬神笑着：“那便好，我走了。”
陆清酒道：“等等。”
冬神说：“嗯？”
陆清酒道：“你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想和我说吗？”
冬神道：“其他的事？”他歪歪头，“没有了，其实知道的多了，真的不是什么好事啊，况且，谁没有几个秘密呢。”
姜秋愣住，随即便看见冬神化蝶而去，和春不同，他化作的蝶晶莹剔透，呈现出美丽的蔚蓝，乘着风，便消失在了雪幕之中。
姜秋想去追，结果就一伸手却触碰到的是一片冰冷，他跌进黑暗里，什么都摸不着，什么都看不见。
姜秋发现自己又成了猫身，因为他感觉得到自己手上的绒毛，和脸上的胡须，以及，四脚朝地的熟悉感。
想来，应该是在梦境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