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漆黑的书房，此刻却有无数雪花凝晶漂浮在空中，散发着幽蓝冰冷的光芒。
姜秋无力地背靠着书架，出气比进气多，“吭哧吭哧”的呼出一团又一团白色的雾气，他的手已经开始结冰，睫毛微颤也结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然而饶是这样，面对眼前即将夺命的危险，他嘴角还是带着一抹讽刺的笑容。
“呵，瞧瞧你的模样，这就是你不能出书房的原因，对不对？难怪都这样了也不肯为自己布个结界……就这么怕我知晓你的身份吗……原来，一直在背后运筹帷幄的人就是你，呵呵……哈哈哈……弄了半天原来大家都是老熟人哪。”
姜秋眼神探究地看着眼前猛兽。
头顶双角，白毛狮身，四脚踏七彩祥云，长尾甩红莲业火，通晓过去未来，权威震压八方。
此乃上天入地唯一个的神兽，白泽。
他的双目一只黄瞳，一只蓝瞳，黄瞳看过去，蓝瞳看未来，是最得生神眷顾的神兽。
这是白黎真身。
白泽蜷曲了身子，倦怠的趴着，一双铜铃般大的眼睛时不时的扫一眼快被冻僵的姜秋。
“你那身体快要死了，不妨你出来，我们好好聊聊。”
几乎有半间屋子大的白泽清晰的发出白黎的声音，声音里是满满的疲惫。
姜秋并不是很想抛弃他的身体，但外头人明显想进来却无可奈何于结界和白泽的威压，于是无法进来救他，而白沐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他此刻只能自救。
重新成为灵魂状态，起码逃跑好跑一些。
一束白色的魂火从姜秋的身体中飞出，在魂火飞离身体之后，那身体就彻底结冰，变成了一只冰冻黑猫。
姜秋如同孤魂飘浮在半空，失去身体的他已经感觉不到冰冷。
“说吧，你想同我聊什么？”他悠然围绕着白泽飘着。
白泽对世间万物都有十足的威慑，可这对姜秋没用，姜秋也知道白黎不会杀他，否则早杀了。
白黎伸出大爪子，像拍苍蝇一样拍了下半空的姜秋，虽未打中，可也煽动一阵不小的风，扇得姜秋在空中翻了几个踉跄。
“我们来聊聊，你想起了多少。”白黎恹恹地趴在那，任由外头人怎样喊叫都无动于衷。
“说少不少，说多，也不算多。”
姜秋回忆起自己想起来的过去记忆。
昆仑墟，他十分肯定这是在昆仑墟。
熟悉的山，熟悉的水，熟悉的鸟鸣和兽嗥，这是他最赖以生存的地方。
那时候，他能幻化人形，但却懒得成人，常年以真身示人。
他真身是团透明的影子，朦朦胧胧，若不仔细看，藏在树边草丛，或真能吓几只路过的小妖兽。
他喜欢看着空气中的白色荧光混着金色的蝴蝶，穿过自己模模糊糊的身体，进去，又出来。
他喜欢看的，是白色荧光落进自己身体的瞬间像水一样泛出涟漪，没过多久荧光又在一片涟漪中荡漾出来。
这使他觉得自己很神秘。
他自诩为英俊潇洒的影子，最爱胡闹着同守山的开明兽吵他清静，再不就是同白泽吵吵嘴上的架。
山顶常常有架可看，凤凰和鸾鸟会为了朱雀打架。
金色和青色的美丽羽毛散得到处都是，离朱和毕方喜欢一起站在大神建木上看着，不时评论几句不咸不淡的嘲讽。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毕方一只鸟围观，因为离朱有点忙，他还被凡人称为三足金乌。
他姿态颀长立在慵懒睡觉的开明兽身边，或爽朗大笑，或幸灾乐祸。
凤凰总是输的那一方，但却还是要和青鸾打，这样的倔犟火爆性子，他不知道是不是同自己平常的教唆有关。
他还记得开明兽懒洋洋睡觉的样子。
巨大柔软的毛被风吹得来回摇摆，若是金色的毛发，看起来必定如同摇摆的麦田。他那倦懒的九条尾巴来回一晃，掀起的风都能使姜秋真身荡漾起水的波纹来。
姜秋还记得嘴皮子最厉害的白泽，总会在他骚扰开明清静的时候过来护着开明。
他尤记得一句。
“大人若是心情不好想寻衅打一架，何不让开明多睡一会儿养精蓄锐？否则大人也打得不痛快。”
声音温润好听，似翠珠落在玉盘。然后在一处碧绿青丛之后，一只浑身雪白，头上长着两只蜿蜒锋利的角的妖兽从丛中悠然走出来，周遭淡紫色祥瑞环绕，一副对他的行为司空见惯的样子。
一晃，已逾千年。
那样温暖而又潮湿的过去，如今重新忆起，却是沧海桑田，不复重来。
他不想哭，也不会哭，只是声音变得无力且苍老。
“那时，我最喜欢在你和开明的肚子上打盹，开明呢？”
然而白泽却不肯回答，只将头偏向一边，使姜秋看不见他的眼睛。
姜秋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白泽，开明呢？”
白泽不说话。
“毕方呢？”
“蠢货凤凰呢？白虎青龙呢？”
“白泽！你说话！他们是不是都完好地被你安置在百鬼梦里？！白泽！”
然而，姜秋的歇斯底里，白泽却视若罔闻。
他漠然的回头看着抓狂却毫无办法也无从知道答案的姜秋，只回应了三个字。
“别问了。”
白泽清楚，姜秋没有记起百鬼梦，这原本隶属于他的神器。
所以梦歌旁若无人的一往情深，就是个笑话。
“梦歌，还活着吗？”
姜秋脑子疼，敷衍着说还活着。
他总觉得还有一个人他忘了问了，似乎有那么一个人，将他从混沌之初的地方拉出来，使他能拥有一个水般清澈美好的身体。
他捂着疼痛的脑袋，那么一丝记忆从某一种尘封的枷锁中钻出来，他颤抖着声音，询问自己带着沉重痛苦的过去。
“我想知道……那……那位如何了……”
没有任何征兆的，刚才还惫懒无力的白泽瞬间暴起，周身的紫色祥云立即消散，双角间爆裂出黑色的闪电，身上雪白的毛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他冲姜秋露出自己尖锐的獠牙，表明自己的愤怒。
这是从来最有风度的白泽，最像只兽的时候。
“你怎么配提？你怎么配？！！！”
尖利的吼声哪怕是灵魂状态的姜秋都受到影响，头脑发涨差点就被震得烟消云散。
好在手心传来一阵接一阵温热的灵力。
是白沐，她应该在赶回来的路上。
姜秋好歹稳住身形，但他全然忘记自己究竟做过什么，无论他怎么回忆，他都想不起任何有关“那位”的事情。
他知道，这是“那位”的惩罚，让他不知道自己犯过的错却承担自己该受的所有惩罚。
世人只道“那位”从来宽容仁慈，却不知道“那位”也有底线。
因为白沐通过灵契源源不断输送给自己的灵力，姜秋好歹在神兽白泽的怒火中活了下来。
只有灵魂的他脆弱不堪，若有身体，说不定还能与之一搏。
现在必须拖延时间等白沐回来。
“你说我不配提，那你做得这些事，又有哪一件对得起那……啊……”
单单是想起脑袋都如炸开一样疼，姜秋无力得想，这就是“那位”最残忍的地方。
看着姜秋因为诅咒而痛苦，白泽心中的愤怒终于发泄干净，重新变回了祥瑞之兽，趴在地上恢复元气，不是很愿意回答姜秋的问题。
姜秋颓然倒下，闭目养神，再经不起一点折腾。
房内一安静，外头的声音就格外醒目。
是阿凉被惊吓哭的声音，她哭喊着要进来找姜秋，可这片区域都有白泽威压余力，别说是阿凉这样没半分妖力的小妖精，就是孟谌楚来了都不能靠近半分。
作为跟随生神震慑四海五洲妖兽的白泽，是哪怕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一齐上阵都不一定能打得过的神兽。
听着外头阿凉哭得撕心裂肺，还有翎儿不停的劝说的声音，姜秋心里挺不是滋味，伸手拔了根白泽的毛，抗议道：“你不觉得留着我在这里没用吗？”
白泽不说话，只晃了晃尾巴，若不是姜秋躲得快，尾巴就直接拍在他身上，尾巴尖上的红莲业火会把他烧个一干二净。
白泽不理他，他就直接冲外头大喊。
“阿凉——我说话——你听得见吗——”
本来外头阿凉哭得都快断气了，听着姜秋这么中气十足的一声，一下愣住哽咽抽气得差点背过去。
“秋……秋秋？”
“是，我没死，我和这位大人闹着玩呢，你别再哭了，哭得我心烦意乱，我可就要输了。”
阿凉本来听着姜秋声音高兴瘪着嘴还想哭，结果听到这一句，活生生将眼泪逼回去，哑着嗓子道：“好，我不哭，你一定要赢哦。”
“好。”黑暗房间中的姜秋周身都快透明到看不清，可却依旧温暖一笑，“我一定能赢。”
阿凉这才放弃强行冲进去，回身一把抱住了翎儿，将头埋在翎儿脖颈里。
“哦对了。”
“嗯？”阿凉迅速抬头看着漆黑书房。
“白沐回来了的话，就让她进来看看。”
“嗯？嗯……好的。”没懂姜秋什么意思，但无论他说什么阿凉都会照做。
然而在场的其他人却听出了姜秋的言外之意。
让白沐进去看看？且不说白沐进不进得去，就算进去了，里头究竟有什么是非要白沐进去看看的呢？
管叔窦姨都露出不安的神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言语。
刚才兽嗥的声音，若不是他们早就派人封锁整个白府，定然是早就传遍外头了，谁知道会引起多少不必要的恐慌？
他们也只是猜测，那声音，到底是别的什么发出来的，还是白黎发出来的？
具体没人知道。
而此时此刻，远在王城外围的沁朱阁总舵，武轩站在高高的五楼，神情凝重的眺望着白府方向。
房外房内，就这么僵持了一炷香的时间，白沐终于回来了。
是孟谌楚抱着她赶紧飞奔回来的。
孟谌楚老远就看见白府上方浓厚得吓人的灵力屏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防止其中诞生什么怪物出来。
得了管叔的允许，他们才被放进白府来。
白沐刚一落地，管叔就赶紧拉了她去往白黎书房那个方向走。
边走白沐边问到底怎么回事。
管叔草草解释。
中午时候，姜秋趁白沐不在，他和窦姨出去采购都没回来，翎儿对接货物也未回来，就一个人去开了书房门，结果等他们回来时，看见的就是书房外聚满了下人，而阿凉则蹲在人群中间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嚯呀！他胆子倒是比谁都大！”白沐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能感受到的姜秋的气息正在逐渐减弱，她就恨不得一巴掌拍碎姜秋的猪脑壳，“死了就好了！一了百了！”
“阿弥你先别急，看看具体什么情况再说。”孟谌楚软声软气在边上劝着。
一行人到了书房边。
下人早就被安排去府上周围布置灵力屏障了，都是沁朱阁培养出来的高手，平日都是伪装的丫鬟小厮模样。
此刻书房前空地只有翎儿和窦姨，阿凉依偎在翎儿怀里，还在伤心的抽噎。
阿凉一见到白沐，立马就跑过来，拉着白沐就要往书房里头冲，结果自然清楚，她们两人被威压弹得飞起来。
好在孟谌楚和翎儿在半空将她们两个接住了。
白沐看着不得接近半点的书房，纳闷道：“这怎么回事？”
孟谌楚动用灵识，上下查看了一翻，然而除了一团浓郁的灵力雾气，别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无奈得摇了摇头。
这时里头说话了。
“白沐？是不是你啊？”
姜秋的声音。
白沐手腕一晃，露出一根快要透明的红线，红线那头连接着书房里面某个快要魂飞魄散的任性家伙。
她冷笑道：“呦，您老还活着呢？不是好奇心特别旺盛吗？不是不相信我说我师父清清白白吗？那就再见了您嘞～魂飞魄散吧您嘞～”
白沐的话可谓是将书房里头的姜秋讽刺得体无完肤，他无奈扶额，这下可真惹到金主了……